Carol坐在床沿,淚水不由自主地再次掉落。
一個女人所能付出的最多,她都已努力過、嘗試過,卻臉與幸福無緣。
中國人說:緣份。
她是不是真的與他無緣?
身為一個愛情與婚姻的失敗者,她無法不問為幹什麼?即使明知沒有答案卻仍心痛得無法放棄!
十年來,她在心裡詛咒過葉羅上千次,痛恨她成為她的婚姻中最大的陰影,現在她放他自由,回頭一看才知道原因並不在此。
而是紀天揚。
他是個只愛他自己的人,吝於將愛給任何一個女人,他追求權勢名利也只是為了他自己,愛情對他來說只是次級的裝飾品。
所以他娶了她,或者說他是個愛情販子,而她是那個心甘情願的買主。
如今他已得到他所要的,當然不會再眷戀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她是早已知道這一點,卻仍不免心傷。
女人在面對愛情時都很傻!
她只能如此自嘲。
「Carol?」
她背過身去迅速將滿面的淚痕抹去:「我馬上就要走了。」
紀天揚走了進來,溫柔地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我並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
Carol尷尬地閃躲他出奇溫和的眼神,不想再讓自己跌入愛情的泥沼之中:「我知道。」
「還在難過?」他多此一問,她臉上的淚痕猶濕,悲傷的氣息仍強烈圍繞著她。
他感到不忍!
Carol可能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任何條件而深愛他的人,她或許有些尖酸,有些過於敏感,但她的愛是無庸置疑的!
「我很抱歉。」
「不!」她勉強微笑,將所有的行李提到門口,以便讓自己無需去面對他的臉:「我們是很和平地分手,沒有任何遺憾,你不必對我感到任何的愧疚和憐憫。」
紀天揚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她過去所做的一切錯事,現在再想起來都已微不足道,反而顯得她個性的可愛,而她一切的優點更像天使的翅膀一樣在她的肩上閃閃發亮。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謂的:失去了才知道擁有時珍貴。總之現在的他對Carol有的是一股他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的感情。
「還有朋友?」他伸出他的手。
「嗯。」她哽咽地點頭,握住她以為她將一生倚賴的大手。
他注意到她已脫下婚戒,只留下手指上一圈明顯的戒痕,她輕輕地撫弄那圈細白的皮膚:「真的結束了?」
Carol觸電似地抽回了手,將手藏自己的身後,她轉身,卻掩不住自己破碎的嗚咽和顫抖的肩膀。
很難將眼前哭泣脆弱得惹人憐愛的女人和那個潑辣小心眼的女人聯想在一起。
他很納悶自己和她相處十年認識的到底是誰?
紀天揚將她輕輕地擁進懷裡:「噓——別這樣……」
她剛開始有幾秒鐘的僵硬,然後便投入他的懷抱裡盡情哭泣,以發洩自己滿腔的辛酸。
分不清楚究竟是怎麼樣開始,也不知道到底是由誰先開始,原本安慰性質的擁抱卻漸漸加入了激情的色彩!
由一個小小的吻演變成令雙方都無比興奮的熱情廝磨,沒有多餘的言語,彷彿他們天生就該如此似地,他們陷入了激情的魔網之中而不可自拔!
葉羅瞪著辦公室裡堆積如山的禮物和鮮花,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開家禮品店和鮮花店都綽綽有餘了。」雪農搖搖頭,隨手自身旁一個禮品上抽出一張卡片:「獻給我終生的摯愛。林文豪。」她大聲念出來,然後再拿下一張:「獻給我的最愛。愛你的天揚——真是陳腔爛調。」她不屑地撇撇嘴。
葉羅呻吟一聲:「天哪!他們快把我逼瘋了!」
雪農似笑非笑地:「不錯啊!他們的求愛倒是滿傳統的,以前飛鷹只送給我一顆子彈呢?」
「既然你那麼喜歡不如我們交換吧!」她澀澀地說道。
「謝啦!敬謝不敏!」雪農將禮品撥開,在擁擠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我不知道。」她老實地招供。
「不知道?」雪農誇張地大叫:「你是說你根本不知道該拿那兩個怎麼辦?這不像我所認識的你吧?!」
葉羅沮喪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雙手習慣性揉著自己的頭:「這種情況根本不在我的預測之中。」
「人生絕大多數的事情都不在預測之中,活到三十歲至少該對這點有所體認。」
「你有任何建議嗎?」
「你真的希望我說?」
「當然。」
秦雪農斂起玩笑的神色:「那我建議你拒絕他們!」
「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問題是他們根本不接受否定的答案。」她煩惱地呻吟。
「你確定你是全心全意拒絕嗎?或者你仍留有餘地?比如說:我們至少還可以當朋友一類的。」
葉羅沉默,在愛情的世界裡真的只有二種答案嗎?只有愛與不愛而已嗎?
「你不會還在那種男人與女人之間到底有沒有友誼存在那種老掉牙問題之中打轉吧?就算有,眼前的兩個男人也絕不值得考慮!」秦雪農冷哼二聲以表示她的不屑。
「我明白,但他們這種緊迫盯人的方式簡直令人瘋狂,我連正常的生活都沒辦法過了,更別提其他了。」
她翻翻白眼,不耐煩地提醒:「你到底以為我老哥是幹什麼用的?只是每天開開車,上上鎖嗎?他可是個職業保鏢呢!」
「……」
「你不願意讓沈剛去面對他們?」
「大概是吧!」葉羅歎口氣,煩躁地敲著桌子:「每次他們總對他很不客氣,我的問題該由我自己解決,沒必要由沈剛去受那種閒氣。」
「只是因為如此?」雪農斜睨她,眼角的一抹笑意呼之欲出:「沒有其他的原因了嗎?」
「你到底希望還有什麼?」
她頑皮一笑:「我當然希望有我希望的啊!比如說一點像家人一樣的感情?」
「那是當然,沈剛和我們在一起十一年了,我和念祖都把他當成家人看待。」
「如果有一天他要娶妻生子呢?」雪農單刀直入地發問。
葉羅呆愣了一下。
她並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早在十一年前她便知道總有一天沈剛會離開她和念祖。
但自己想是一回事,由別人來提醒又是另外一回事!這使她警覺那一天的到來將會越來越快!
「那是應該的,他應該成家立業了。」她強自鎮定地回答。
秦雪農暗自好笑,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你知道一旦他成家就不可能再待在你的身邊了,他會離開你們。」
葉羅沒有開口,只是僵直地等著她下一句話,雙手不由自主地抱著自己的頭。
「前二天我爸爸拍了電報過來,要我提醒大哥他是長子,應該要有所打算了,否則他會親自飛過來替他挑選妻子,他可是很認真的。」
「你告訴他了嗎?」
「他?」她故作無知:「我大哥嗎?當然還沒有,我想你是他的老闆,當然應該先知道,更何況他一定不喜歡這件事的,由你去說我會安全得多。」
葉羅硬生生地嚥下一聲沮喪的尖叫,故作不在乎地聳聳肩:「這是你們的家務事——」
「剛剛還說把他當成家人。」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就算幫我一個忙吧!」雪農笑著起身:「我先走了——」她突然看了看室內堆積的禮品,嚴肅地開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曾告訴我要確定自己的心意,現在也該是你自己確定你自己的時候了。」
葉羅咀嚼著她的話,好半晌只是木然地坐著。
愛情沒有顏色,就算有,也是透明得讓人無法看清。
荊泰生曾說:「夫妻之間的感情再也不是一句愛與不愛便可以包容的,它還含有許多的變數的因素。
她曾以為她已知曉一切,但當真正面臨,卻又不知所措。
這並不是列張表將所有的優缺點都列出來便可以解決的簡單問題。
望著堆積如山的禮品和鮮花,她卻想像不出來送這些東西的人是什麼樣的長相,如今鮮明印在她的腦中的,是那個聽到愛便會尖叫逃跑的高大男子!
他飽含醋意地望著她向轎車內的男子展開如花的笑靨,二人親密地道別之後,她意興風發地走向辦公大樓。
而她在面對他的時候甚至連正眼都不肯看他一下!
「等一等!」他大吼。
金湄停下腳步,臉上迅速結上一層刀槍不入的寒霜:「早,林總。」
林文豪怒氣沖沖地抓住她細白的手臂,也不管是否有其他的職員在場便責問著:「那個男人是誰?」
她冷冷地瞅著他鐵一般的手指:「有必要告訴你嗎?」
「當然有!我是你的上司!」
「可惜不是我的丈夫。」
「你!」
金湄面不改色地敲敲他的手指:「可以請你放手嗎?我快要遲到了。」
林文豪一怔,悻悻然地放開她的手:「對不起。」
她的手臂浮起四枚火紅的指印,她卻連眼也不抬:「失陪了。」
「等一下!」他急急地攔住她:「我並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她索性停下腳步等著他的下一句話。
林文豪滿腔的怒意在她冰冷的注視下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男孩般的無措:「你不生我的氣?」
「習慣就好,還有什麼事要交待嗎?」
他瑟縮一下:「我——你就那麼討厭我?」
金湄的神色緩和一些:「我沒有資格討厭我的上司,我只知道聽命行事。」
「那我可以請你吃早點嗎?」他希祈地問。
「我吃過了,謝謝!」冰冷而有禮。
林文豪挫敗地搔搔頭:「算了!我們一起進去吧!」
「是的!總經理。」
放學的鐘聲響起,小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自校門內衝了出來,三五成群快樂而無憂高聲談笑著。
念祖站在人行道旁等待著,自從上次紀天揚的事件發生過後,每天沈剛都會接送他上下課。不能再和同學一起搭校車固然有些遺憾,但每天都可以和他最喜歡的人在起接受同學們羨慕的眼光更令他高興!
「念祖!」紀天揚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笑吟吟地走向他:「念祖!紀叔叔來看你了!」
「嗨!紀叔叔。」男孩有禮地招呼,眼珠子卻滴溜溜地四下張望著他等的人來了沒有。
紀天揚蹲了下來,將一大盒玩具塞進他的懷裡:「這是送給你的最新戰士模型,打開來看看喜不喜歡。」
這是非常大的誘惑,念祖渴望地撫摸著包裝紙,卻遲遲不敢動手。
「怎麼啦?不喜歡嗎?」
「媽媽說不可以接受陌生人的禮物。」他小聲咕噥。
「可是我們不是陌生人啦!紀叔叔前幾天才來看過你啊?」紀天揚輕聲誘哄著:「看看嘛!只是看一下,如果不喜歡就算了,這樣好不好?」
男孩仍猶豫地咬著下唇:「可是媽媽說——」
「媽媽說得對!」
話聲一落,念祖立刻煞白了臉,手上的玩具跌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他嚇得手腳僵直不能言語。
林文豪笑瞇瞇地在他的面前蹲下:「念祖?不認識爸爸啦?怎麼還不叫?」
念祖恐懼地拉著紀天揚的衣角,吶吶地開口:「爸——爸——」
「林先生?」紀天揚面色不善地將男孩拉至他的身後:「我們上次見過。」
林文豪邪邪一笑:「我記得你,你是葉羅的老情人對不對?」
他看了男孩一眼,他嚇壞了,顯然沒注意到對方的話,紀天揚冷著臉指控:「你把他嚇壞了!」
林文豪有幾分的遲疑,他輕輕拉拉念祖冰冷的小手:「念祖,爸爸帶了禮物給你,而且要帶你去吃冰淇淋呢!要吃多少隨便你好不好?」
男孩更加畏縮,他緊緊抱著紀天揚,手腳發冷。
「別煩他!」他小聲警告。
「念祖是我的繼子,父親管教孩子是一定的,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種話?!」林文豪惡聲惡氣反駁,卻不敢再伸手去拉孩子。
「我是他的生父!」他毫不猶豫地開口,低下頭來揉揉男孩的短髮:「我比你更有資格!」
念祖將身一僵,掙脫了他的懷抱,小臉雪白而且不可置信:「你說謊!」
「我沒有,不信我們一起回去問媽媽。」
「別跟他去!他是騙你的!」林文豪一把將念祖拉向他,以最溫和的口氣說道:「媽媽沒告訴過你不可以和陌生人說話嗎?」
念祖左看右看,一時完全都混淆了,他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斷地掙脫他們。
「放開他!」
「你才該放開他!」
念祖趁他們彼此僵持不下之時衝向大馬路上。
「念祖!」他們驚恐地想大喊!
汽車緊急煞車的聲音傳來,刺耳的輪胎燒焦味隨著人們的驚叫逸出!
念祖跌在地上,拚命眨眼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二個男人迅速衝向他:「念祖!你沒事吧!你這個人是怎麼開車的?沒看見——」
「住手!不准碰他!」一聲威嚴的斥喝傳來,車裡已走下來高壯黝黑的沈剛。
紀天揚和林文豪不由自主地停下動作。
沈剛無比輕柔地將念祖抱了起來:「有沒有受傷?怎麼突然衝出來呢?」
念祖見了親人,立刻小嘴一扁,眼眶一紅,將臉埋在他的肩上放聲大哭起來。「叔叔!」
沈剛拍著他的肩:「沒事了!叔叔在這裡。」他臉孔一板面向他們,全然不顧議論紛紛的路人:「你們要是再來煩他,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我是——」
沈剛狠狠地瞪了他們幾眼便轉身將念祖放進了車子,不一會兒便絕塵而去,留下紀天揚和林文豪呆愣地面面相覷。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們常常去找念祖,把小孩弄得心神不寧的,對念祖很不好!」群美支著下顎沉思著:「不如先把念祖送到別的地方去吧!」
「那學校的功課怎麼辦?小孩不能不唸書啊!」荊泰生搖搖頭:「這是下下策。」
「要不然怎麼辦呢?這對念祖很不好啊!突然冒出個爸爸,以前凶暴的爸爸又回來了,能專心念才怪!」
雪農凝視立在窗邊的葉羅:「葉羅,你自己怎麼想?」
「我會去找他們談,如果他們再這樣下去我只好去告他們騷擾了。」
「有用嗎?」群美懷疑地斜睨著她:「他們為了得到你的芳心都已經不擇手段了,而你最大的弱點就在念祖,他們會死心嗎?」
「我想不會,不如你讓念祖請假,你帶他出國去散散心吧!」雪農建議。
「不行!」葉羅猛一搖頭,轉過身來:「我不能再逃了!」
「我贊成。」荊泰生讚許的看著她:「總是要面對的!你現在逃,以後還是一樣要面對他們,還不如早點把問題解決掉來得好。」
「問題是紀天揚不會放棄念祖的,他結婚十年都沒生下一男半女,說不定他這一生只有念祖這個孩子,要他放棄比登天還難!」群美歎口氣:「如果到時候對簿公堂不論誰勝誰敗,對念祖都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他有什麼資格要念祖?」雪農冷哼:「那傢伙當年只顧自己的榮華寶貴,現在回過頭來想要孩子?哼!門都沒有!」
「你還愛他嗎?」荊泰生直視葉羅的雙眼:「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這個,你還愛他嗎?」
「……」
又是這個問題!
葉羅歎口氣,掠掠自己的短髮:「這很重要嗎?一句愛或不愛就可以解決一切嗎?」
「至少可以把狀況弄清楚。」
「那麼很不幸的,我真的不能肯定。」
她們全都誇張地呻吟。
「或許愛吧!他畢竟是我第一個情人,而且念祖也的確是他給我的,但是我又不能原諒他當年的所做所為,再說相隔十一年,人心都會變,我怎麼街道我們彼此之間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呢?所以或許是不愛吧!」
群美拍拍她的額頭:「天哪!什麼或許愛或許不愛的?即使如此,那麼現在只能有一個法子了。」
「有什麼辦法?」雪農斜睨著她,既是懷疑又是期待:「你可別又出什麼歪點子!」
她嘻嘻一笑:「我的歪點子每次都正著!」她隨即正色地面對葉羅:「你接受他們二個邀請,真正睜亮你的雙眼,相處一段時間就知道答案了,這樣一來他們不會再去煩念祖,你也就不用擔心了。」
「只有一點:你現在是一個母親,也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事業有成就的女強人,三個角色的挑選是相當困難也相當容易的,不要讓慈悲蒙蔽了你的雙眼,在愛情的世界裡,慈悲是最不需要的東西!」荊泰生警告。
葉羅思考著她們的話,不知怎麼的,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有的時候身旁的人才是最正確的,青鳥總是養在自己的家裡。」雪農若有所指補充。
「叔叔,那個紀叔叔為什麼說他是我的爸爸?」念祖躺在床上,棉被拉到下巴輕輕地問。
沈剛放下手中的故事書,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不能欺騙孩子,不管那個姓紀的有多該下地獄,事實總歸是事實。但這件事也不該由他來開口。
他凝視念祖天真而迷惑的雙眼:「我想那是因為他很想當念祖的爸爸,你喜歡他當你的爸爸嗎?」
男孩搖搖頭:「我喜歡你當我的爸爸。」
沈剛微微苦笑,拍拍男孩的頭:「我已經說了三個故事了,你該睡覺了吧?明天還要上課。」
「再說一個就睡!」念祖哀求地將故事書再度塞進他的手裡:「再聽一個我就睡覺。」
「不行!已經很晚了。」
男孩扁起嘴,泫然欲泣地瞅著他。
沈剛歎口氣:「告訴叔叔你為什麼不肯睡覺?」
「我——」他不太情願地小聲承認:「因為我很害怕!」
「怕什麼?」
「怕作夢。」念祖坐了起來,低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開始將他畏懼的夢境一個一個說了出來。
沈剛感到無助的憤怒和心扭絞似的疼痛!
林文豪所植下的傷害,不但在當時令他恐懼,更在幾年之後仍不斷侵擾著孩子的夢境!
還有念祖對自己身世的迷惑和自卑都使這男孩無法在睡眠中得到安寧。
這些都是他們成年人的錯誤和罪過,卻由這個十歲的男孩來背負——
一如當年的他!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念祖羞怯地承認:「我每次睡覺都會這樣,可是如果我晚上不睡,到學校再睡的話功課就不會了。」
「這就是你成績退步的原因?」
他點點頭。
沈剛將男孩抱到自己的膝上:「為什麼不早點告訴媽媽和叔叔?」
「你們都很忙,而且心情不好。」
「我們永遠不會忙到沒有時間聽你說話。」
念祖微微地笑了起來:「真希望你當我的爸爸!」他用力抱歉緊他的膀子。
「你知道嗎?叔叔小時候也常常作噩夢,夢到壞人啦!巫婆啦!還有很可怕的大怪物,剛開始我也是嚇得睡不著覺每天都沒有精神,後來怎麼樣你知道嗎?」
「怎麼樣?」男孩興致昂然地聽著。
「後來我每天睡覺時都把自己當成大英雄,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只要見到壞人和怪物我就打敗它!第一次打輸了,可是第二次我就贏了!以後天天在夢裡打怪物,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怪物都不見了,好可惜!」他笑著裝出神勇的表情。
念祖無比崇拜地看著他:「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們男生本來就應該很勇敢的!作夢算什麼?我們可以打敗一切的!」
「那我要當聖戰士!」他大叫,擺出大英雄的姿態:「在夢裡打大壞蛋!」
「這就對了!可以睡了吧?」
「沒問題!」男孩大笑,乖乖地躺到棉被下面,含笑閉上雙眼,等著在夢裡斬妖除魔!
沈剛回到客廳,關心葉羅的朋友們都已離去,夜已經很深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葉羅已習慣在這種深夜裡坐下來,喝杯淡淡的酒,交換彼此一天的心得,有時候甚至只是啜著酒,無言地坐著——就像一對結縭已久的夫妻一樣——
葉羅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到來,她雙手摀住頭,靜靜的坐在她慣坐的角落裡,小茶几裡放著二杯不曾動過的酒。
他沒有開口,只是沉默看著她,這些年,她從一個少女長成一個少婦,她瘦了卻更顯風韻萬千。
他可以閉上眼在心裡為她做一幅最詳細的素描,她的每一條曲線,每一個動作,他比瞭解自己更瞭解她。
也比愛自己更愛她。
他的生命向來是貧乏的,因為他本身就是貧乏的。
童年裡,母親夜夜抱著他以淚洗面,在傭人房裡渴望地望著大廳溫暖的燈光。
秦泰和見了他總是黯然地拍拍他的頭,塞給他一些錢,要他自己去買些想要的東西。
他想要什麼呢?他想要的是用錢買不到的關愛和溫暖。
雙生子待他很好,向來不把他當成傭人來看,但他卻有自知之明地和他們保持距離,在學校裡黑髮黑眼黃皮膚的孩子總是特別的,他必須肩負起保護他們的責任,用拳頭打出來的牆是很難打破的。
有許多女孩向他示好,等到她們知道他不過是個下人的孩子後那種嘲笑和冷漠令他刻骨銘心。
那樣的印記一旦烙上便是一生一世,他怎麼也無法忘記那種遺憾的眼光,冷漠的話,彷彿次等生物似的待遇。
然後他遇見了葉羅,當年的她活潑開朗,陽光似的燦爛令人無法抗拒,她對他極為友善,絲毫不認為他的身份有什麼不對,他的沉默有什麼不好。
她接受他就像接受空氣一樣自然。
於是當雪農決心逃家,他毫無異議地跟隨了她。
到了台灣,葉羅的家在一夜之間破碎,龐大的醫藥費,加上腹中的小孩,她細瘦的肩膀扛得好辛苦!
她有親戚,她卻驕傲地不肯接受濟助,把房子賣了,自己在外過著三餐不濟的生活。
他和雪農半強迫地要她和他們一起住,然後便是一堆的帳單、生活費在這之間掙扎著喘息。
八個月後她在半夜前往醫院生產,他毫不猶豫地負起照顧她們母子的責任,在雪農的同意下和她一起搬到好一點的地方,以免傷害到孩子的成長。
他不曾向她要求過任何事,她卻在她能工作的第一個月薪水中抽出一部分含笑交給他。
他感到憤怒和屈辱,她卻堅決告訴他若是不收下便不能再和她一起生活。
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的事可以將他趕離她的身邊,就算是他的自尊也是一樣!於是他們彼此便在一起,過著主僕的生涯。
十一年來那份薪水一直像份枷鎖一樣扣住他對她的愛,他不能說,不能表示,只因為那份該死的薪水,只因他是她的僱員!
「念祖睡了嗎?」她的聲音驀然響起。
他猛地回過神來,注意到她的疲倦與蒼白:「嗯。你為什麼不去休息?醫生吩咐過你必須多休息的。」
「我睡不著。」她微微苦笑,注視著她自陰影之中走來,再一次納悶他如此高大的身軀為休還能黑豹般的敏捷而不會顯得笨拙。「他還好嗎?」她有不自在地清清喉嚨。
「他很好,今天的事使他有點失常,不過睡一覺就沒事了。」沈鍘走到她的旁邊坐下,取起那杯酒微啜:「你不必擔心他。」
「我知道,你把念祖照顧得很好。」她有些委屈地說道,想起今天念祖回來時怎麼樣都不肯離開沈剛,緊緊抱住他的膀子彷彿他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他注意到了。
「孩子受驚時行為異常是一定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而且你看起來不像大力水手。」
「大力水手?!」她啞然失笑:「我以為現在的孩子都比較崇拜金剛啊戰士之類,上個禮拜他才說他長大要當忍者神龜。」
「假裝我是大力水手還勉強可以,要我當烏龜還不如先殺了我。」他悶悶地答道:「你兒子有奇怪的興趣!」
葉羅輕輕地笑了起來,想像不出沈剛打扮成一個特大號玩偶的模樣。
「這樣好多了。」他著迷地望著她。
「什麼?」
「你笑起來感覺好多了,這陣子很少看到你笑。」他有些晦澀地回答。
「那是因為這陣子我找不到好笑的事。」她同樣乾澀,還多了許多的苦惱!她的生活不但是出大鬧劇,更是一出令人痛苦的大爛劇!
「你打算怎麼辦?」他原本不打算問,但無法阻止自己開口,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下一步。
她乾笑一聲:「有人建議我乾脆帶著念祖到國外避難,也有人建議我把他們二個照單全收,然後看他們哪一個最適合當念祖的父親,你說呢?」
嫁給我。
他在心裡嘶喊著,雙手用力握緊了杯子。
她的選擇裡沒有他。
對她來說他到底算是什麼呢?一件多餘的行李?或是一個她隨時可以遣散的僱員?
他不知道他還可以忍受多久!
「沈剛?我在等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重要嗎?」
「當然重要!你就像我和念祖的家人一樣,怎麼會不重要嗎?」
只是還沒重要到可以讓你考慮到我!
他晦澀又傷痛地想著,如果這十一年來的努力只換得了一個家人的角色,他真的不知道還可以企盼些什麼!
說出口是不是會有改變?
或者只是徒然把自己推離她的生活?
「那是你的生活,我不認為我可以給你任何意見。」
葉羅有幾分鐘的沉默。她到底期望些什麼?期望他大聲告訴她遠離那些人嗎?
沈剛不是那樣的人,他只知道用事實來表示,卻不會許下無謂的承諾,也不會用言語來表達他的意見。
她不知道她何時和會習慣這一點。
十一年來她總盼望他多說些什麼,但他從未如此做過。
「那麼我做任何的選擇你都會支持我羅?」她忍不住試探。
他混身一僵,陽剛的臉上出現可怕的陰沉,他的話幾乎是從齒縫中硬拚出來的:「我一向都無條件支持你的,不是嗎?」
他起身將酒一仰而盡,克制著自己將杯子扔向牆壁地衝動,用力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他的身軀緊繃著停住。
「雪農要我告訴你,你父親要求你快點找到對像,否則他會親自來台灣幫你尋找妻子。」
奇怪的是她的聲音聽起來竟和他一樣的緊繃。
沈剛憤怒地詛咒些什麼,半晌才認命地開口:「隨便你們吧!反正我的選擇少得可憐!」
看著他充滿沮喪頹廢的身影,葉羅黯然地垂下頭。
有什麼用呢?
她又在做些什麼?
她希望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她不知道,人的心彷彿一座迷宮,而她自己正是設下迷宮,卻跌了設計圖的那個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