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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品悠遊 第一章 畫堂念奴嬌(1) 作者:針葉
    浣溪山莊,春三月,丙辰日。

    雲淡,天高,風細,佳期。

    浣溪山莊地處湖廣與四川交界,莊主姓水,有一愛女,名為水如羅。水莊主中年得女,寵愛有加,今日正是水如羅的大喜之日。

    水莊主為人豪爽俠義,交友甚廣,遇事相求時,武林各派均會給些薄面,亦有一幫江湖朋友。今日是他愛女的大喜之日,收到喜帖後,各路朋友紛紛到場,就算沒收到喜帖的,聽到消息後也送上一份賀禮,一時間,浣溪山莊熱鬧非常,絲竹悅耳,酒甌飄香,縱橫滿目,皆是豪俠。

    滿堂豪俠之中,又有一半是衝著水莊主女婿的面子而來。

    水莊主的女婿姓賀,名景夏,是少年俠俊,也是南六省新任的武林盟主,就連北六省的武林盟主都派親信送來賀禮,其他門派又豈會不借此時機逢迎一二。

    鼓點一響,禮官長吟:「吉時到——」

    禮炮聲起,新娘子一襲紅霞,在侍女的扶持下緩緩走來,羅襪緩步,裙層簇分,大袖垂膝,猩紅的嫁衣上繡以金絲翱鳳,裙底雲紋隨著一趨一步搖晃動盪,彷彿踏雲而來。

    一襲猩紅七重染!

    水如羅的嫁衣,價值連城。

    為何這麼說?因為水家家底豐厚,水家女婿賀夏景又是南六省三個月前新出爐的武林盟主,賀家本就雄踞四川,這嫁衣是特別請祖上三代皆從事朱礦染紅為業的長孫家親染親繡而成。

    長孫家不僅開採朱礦,更開染坊,只染紅布。由長孫家染布製作的嫁衣,素有「一般妝樣百般嬌」之美贊,也就是說:縱是一匹紅布,卻能經由不同的人穿出不同的嬌美之態,特別是經由長孫家女子親手繡制的花紋,已叫天價。說水如羅的嫁衣價值連城,絕不為過。

    新人玉立,禮官唱喏:「一拜天地!」

    目含喜色的新郎官側顏一笑,迎天而拜。

    禮官再唱:「二拜高堂!」

    新人轉身,齊齊拜倒,水父難掩歡喜之色。

    「夫——」三唱未起,卻被突來的意外打斷。

    「啊——」伴著慘叫,一道黑影從外飛跌進來。

    好……好事成雙?

    若真如此,賓客們也不必流露驚奇……不,是驚疑。

    浣溪山莊的家奴被人當胸一腳踢進門,眾人的眼光不約而同定在緩步邁過雕花紅漆門的白袍公子身上——

    好樣貌!

    眾人心底不約而同地讚了句。

    黑布靴邊沿沾滿灰塵,一身白袍微現污塵,腰間繫一條白色腰帶,長長的腰帶垂在左腰側,帶角染了些淺紫。此人神姿俊朗,一雙眉眼猶如冷春細雨中欲綻未綻的杏花,勾魂攝魄。他的頭髮很短,飄飄散散垂打在眉梢眼角,長度只及肩下,雖然怪異,卻別有風味。如此俊姿,本當意氣風發,無奈他卻滿臉摧頹,只得「堪悲」二字。

    縱然如此,依然不掩其光華。

    好……好事多磨啊!眾賓客心中暗暗歎息,不知是何方俠士尋著今天的大喜日子來尋仇。

    掃視賓客,白袍公子動動唇,輕吐一句歎息:「水兒……」

    這一歎,引得猩紅嫁衣一震,裙擺微搖。

    「巫山小女隔雲別,松花春風山上發,綠蓋獨穿香徑歸,白馬花竿前孑孓……」白袍公子輕吟著,緩緩向一雙新人走去,「蜀江風澹水如羅,墮蘭誰泛相經過……」

    「過」字音落,眾賓客中有飽讀讀書的,已聽清他吟的是唐代詩人李賀的《相和歌辭·神弦別曲》。取這首詩,大概是詩中隱了水莊主愛女的名字。

    「蜀江風澹……水如羅……」低語飄出紅綾蓋,紅鞋終是邁前了一步,「閔……」

    「站住!」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搶先一步,抬手欲攔住白袍公子,可惜身未欺近,眾人眼前一花,他已繞過管事阻攔的手臂,直衝新人而去。

    他虛晃這一步,無意中顯露絕塵輕功,見此情景,已有些性直魯莽的江湖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淺紫腰帶輕輕搖晃,他又走了三步。

    「公子來此,可是喝喜酒?」另一位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又攔了出來。

    他袖尾一動,一道聲音極快地插進來,那名管事聽後,腳步讓開——

    「公子既然來了,賀某自當酒水款待,還請多喝幾杯。」

    白袍公子不看他,只向水如羅走去。俊目含傷,飛鴻望斷,此人本就是名俊公子,一步一步,如冷雨灑落半掩的窗欞,隨風飄入心口,不由令人心憐。

    「水兒……」一步步接近,他的手向懷裡伸去,似要拿出什麼東西來。

    「這位公子,打斷賀盟主和夫人拜堂可不好。」已有江湖人出聲阻止,人也上前一步。

    「你給老子閉嘴!」換上與幽怨完全不同的神色,白袍公子俊顏含煞,凶巴巴丟去一句。

    這一句,讓所有人同時嗆到口水:不妙不妙,看來這位俊公子是一株很嗆人的杏花啊……

    當臉再次轉向水如羅時,白袍公子又是一副悲傷的模樣,變臉之速,令人瞠目,「水兒,我不是來壞你姻緣,只恨你我……你我……」

    恨不相逢未嫁時——已有賓客在心底默默為他接下嚥在喉中的話。

    此時,賓客中,一名白鬚老者終於看不過眼,「呼」地跳出來,「小子,還不退下。」

    「水兒,我只是送一件禮物給你。怎麼說,也是我答應過……」白袍公子心俱神往,卻又萬念俱灰,手未及從衣中抽出,白鬚前輩的掌風已掃到發角。

    紅蟒袍、紅腰帶,紅巾垂頰,賀夏景眼見那白鬚老者動手,倒也未出聲阻止,只將身子向前一攔,擋住了水如羅再欲邁出的一步。

    白髮老者的武功已入反璞歸真之境,簡簡單單一招小擒拿,夾著凌厲的掌風直擊男子肩頭,同時腳下微閃,使出一招「倒擺蓮」擊向男子下盤。

    掌風吹發,杏花眼迎風一閃,目不斜視。在白鬚長者的掌觸到他肩頭的前一瞬,他突然凌空躍起,眼神稍能跟上他動作的賓客霎時瞪目——他以兩指為旋轉點,整個身子完全越過白鬚長者,在他頭頂旋空一翻,直落一對新人面前,距離賀夏景只有一尺之遙。

    賀夏景神色不動,眼角餘光卻銳利一閃。

    白袍俊公子與賀夏景對望不過須臾,那白鬚老者已從後方襲了過來,他突然轉身,失了蹤影。白鬚老者大驚,定眼細看,才發覺那俊公子不知何時繞到他身後,蹲在地上,對著他的下盤就是一腳,同時一手撐地,身體畫個優美的半弧,落地時曲膝半跪,一掌前撐,另一手中牢牢然托著一物,繞過紅蟒新郎,直直送到紅巾的下方。從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讓頭蓋紅巾的水如羅瞧個一清二楚。

    他手裡是一顆珠子,一顆有著許多窟窿的淺藍色琉璃珠。

    「當日,我應了送你九曲珠,今日,就當我……」他語有哽咽,緩頓片刻才道,「送你……與他……永偕白頭。」

    「友意……」紅帕落地,水如羅嬌容如芙,盈盈淚眼,皆展現在賓客眼中。

    「水兒……」男子緩緩起身,將珠放到她手心。

    突然,青天白日下,一聲朗朗大笑不合時宜地響起——

    「好,好一招童子拜觀音。」

    他這一招,明眼的知道,看似尋常,要使出來卻非得深厚功力才可。他身體柔韌,一掌拍下地,力度不僅要讓自己躍起,還得保持地板的大理石不受任何損傷。

    白袍公子向發聲的方向斜斜瞥去一眼,突然捂嘴劇烈咳嗽,指間滲出絲絲紅意。

    「友意,你受傷了?」水如羅上前欲扶,他卻急退三步。

    「水兒,沒事沒事,我八百里快騎日夜不停,連趕五天四夜,就為今日見你一面。」他垂下大袖,別開眼笑。

    紅帕之下,一雙濃彩明眸早已濕意盈盈,「友意……」

    「你我……你我……」連吐兩句「你我」,再吐不出一句話來,他淒然一笑,舉袖胡亂拭去嘴邊的血跡,不想這一拭,倒讓他的唇色更見冶艷。

    他闖入喜堂,賓客早已在心中暗猜他的身份。水如羅一聲「友意」,已有賓客大驚失色,賀夏景冷靜自持的面具至此終於土崩瓦解,鐵青一片。

    「閔友意,你今日定要大鬧賀某的喜堂?」

    被喚閔友意的白袍公子未及答謝,那道笑聲又響了起來:「賀盟主,你說這話可就小瞧友意兄了,武林之中,玉扇公子最不會、最不恥、最不屑做的事,就是毀人姻緣。對不對啊,友意兄?」末一句,轉成了對閔友意的反問。

    前一刻賀夏景喚出一聲「閔友意」,後又有那道聲音叫出一聲「玉扇公子」,這名白袍男子的身份早已在眾賓客心中雪亮。

    玉扇公子閔友意,也是江湖上素有花心蝴蝶之稱的「武林三蝶」之一,因他偏喜在腰邊墜一塊銅錢大小的玉扇,遇到喜愛的女子便取下相送,故又稱「玉扇閔友意」。

    武林之中,你可以不知道飛天狐狸、採花淫賊,或者竊玉聖手之類,但不能不知道玉扇公子閔友意。此人俊爽風流,深得女子喜愛,無論是那待字閨中的碧玉千金,或是仗劍江湖的艷麗羅剎,皆為他所折服,甚至,那已嫁作人婦的女子被他一勾引,也忍不住懷春思情,與他在一起時,將夫君拋諸腦後。

    知道了他的身份,方纔那快如鬼魅的輕功便有了合理解釋。

    通常,風流者的輕功都較之一流高手還要高三分,不為其他,只是方便被人捉姦時能快速逃命。「武林三蝶」卻不同,他們雖然輕功獨絕,身手也不容小覷。江湖上,閔友意的輕功只用八字贊形——「鳶飛戾天,魚躍潛淵」。

    如怒鳶沖天,又似龍魚潛潭。

    而方才大笑又刻意反問的那名男子,在眾人打探的視線中微微一笑,「在下姓羊,山羊的羊。」

    「羊……羊鴻烈?」賓客中有人低叫。

    武林三蝶,除「玉扇」之外,另有兩名——「飛鵬」羊鴻烈,「玉面」路清風。

    此人竟是與「玉扇」閔友意並稱的「飛鵬」羊鴻烈?

    羊鴻烈的輕功素有「動落雲鵬」之稱,「飛鵬」之名便是由此而來。

    說起「武林三蝶」,風流好色是一定的,但三人的風流又有些微的不同——

    「玉扇閔友意」偏好敵方女子,無論婚嫁與否。閔友意最為人所樂道的一句話是:「若無花、月、美人,我寧可不生此世界。」

    「飛鵬羊鴻烈」好清雅女色,待字閨中的女子,凡清雅絕倫者,皆躲不過他的辣手。

    「玉面路清風」嘛……那個……他男女不忌,葷素不忌,只要是美人,皆他所求。

    今日,以風流花心著稱的「武林三蝶」來了兩位,賓客心中已開始暗暗感歎:賀盟主今日大喜只怕要變大悲了,竟然惹來兩個風流成性的傢伙?究竟……是水如羅水性楊花,還是這兩人賊性不改?而那「武林三蝶」之「玉面」的傢伙,會不會也躲藏在賓客中?

    聽說路清風男女不忌啊……賓客中的年輕後輩已開始偏頭打量,不知他們之中有沒有隱藏「玉面」路清風。

    「水兒,我不是來壞你姻緣的,我只是送禮物……」閔友意白了羊鴻烈一眼,轉看水如羅時,眼神又似湖光一潭。

    他們沒什麼交情——這一眼,羊鴻烈看得非常明白。他失笑,搖頭道:「友意兄,在下今日來此,絕不會打擾你的好事。」

    閔友意這次連白眼也懶得送給他了,他直視水如羅,憶得情動處,目迷流連,情不自禁,伸出手欲撫上芙蓉嬌面……不意外,紅袖一擋,攔住他伸出一半的手。

    「你……」閔友意嫉妒十足地瞟了賀夏景一眼,若眼神可以蜇人可以殺人,這一眼絕對是淬了毒液的銀牙暗器。

    水如羅突然一笑,轉身在侍女耳邊低低吩咐了一句,侍女轉身向後堂跑去。眾人不明所以,片刻後,侍女拿著一件東西跑出來,她將此物放上水如羅掌心時,眾人瞧得眼明,是一塊扇形玉珮。

    「閔公子,這玉扇是你當日相贈,今日,如羅還你。而這顆珠,是你送與我和我夫君的大喜之禮,我便收下。賀郎,可以嗎?」她回頭問了句,賀夏景的臉色終是緩了過來,輕輕點頭。

    閔友意接過玉扇,淒慘一笑,撫過青線結,無聲點頭,緩緩將玉扇系回腰側。

    「今日賀某大喜,請閔公子多喝兩杯。」賀夏景冷眼一瞥,侍女會意,掀下紅帕,掩去水如羅的芙蓉嬌顏。

    禮官唱喏再起,失意人,退掩在賓客之中,默默無語。

    酒過三巡,不熟悉的也變得熟悉。

    飲得酣然,賓客中已有人開始閒談。與閔友意坐一桌的,居然有方才動手的那名白鬚老者。羊鴻烈坐他左手邊,拈著細瓷酒盞貼在唇邊,身體微斜,正低低在閔友意耳邊說什麼。

    「那老頭是『昆吾翁』趙迪,坐在他身邊的是『六湖先生』皇甫規,這兩人算是水莊主的老友。」羊鴻烈眼角含波,嘴上這麼說著,眼珠子卻不住地往白紗阻隔的女席飄去,分明是相中了哪位姑娘。

    「老子對老頭子沒興趣。」

    「哈哈,是是,」羊鴻烈打個哈哈,笑道,「友意兄,在下可沒想到今日會在浣溪山莊見到你。」

    「老子也沒想見你。」閔友意冷橫一眼。

    「友意兄一番情義,只可惜水姑娘……唔……」羊鴻烈突然頓語,放下瓷杯,捂嘴悶笑了一陣,才非常無辜地眨眨眼,「我忘了,現在不能稱水姑娘,應該叫賀夫人。」

    「這種事……老子知道。」兩朵杏花眼閃過一絲苦悶,洩憤似的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友意兄,看在你我曾有過『一日之雅』的情分上,給你解解悶。告訴你吧,我來浣溪山莊是為了一位姑娘,咭咭!」說完,配合著送上可以稱之為奸詐的笑。

    所謂「一日之雅」,不過是指兩年前季春時節的某一天——

    當時,一隻姓閔的蝴蝶和一隻姓羊的蝴蝶同時喜歡上一位謝姓人家的女兒,爭風吃醋,百般心思,拳來腳往,有你無我……鬥得天昏地暗,疲憊不堪,差點傾家蕩產,到最後,終於在某天結成共盟,偕手站在姑娘香閨外,問她到底喜歡誰多一點。

    注意,注意,不問姑娘「喜歡誰」,而是問她「喜歡誰多一點」,莫非在他二人心中,早認定這位姑娘吃東家眠西家?

    謝家姑娘當場一口回絕:兩個白癡,她誰也不喜歡。

    被拒絕了,閔蝴蝶和羊蝴蝶非但沒有蹲在牆腳數螞蟻,反倒興高采烈跑去酒樓酩酊了一番。醺然耳甜之後,下起毛毛細雨,冷雨拂面,惹得兩人酒興大發,拖出絕塵輕功在雨中比賽,比誰先到達下一個城鎮。一夜之後,汗出,兩人酒醒,在城門口互瞪一眼,分道揚鑣。

    這便是「一日之雅」的由來。因這一日之雅,倒給這兩人生出芝麻大小的友誼來。

    友誼,特別是花心蝴蝶之間的友誼,在於隨時可以將自己看中的女子顯贊給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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