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擦。
司徒青衣裁布的剪子,險些利斷自己手指。
「糟了……」昨兒晚夢到那個傢伙,果然弄得他夜不安寢,日無好事……
「司徒師傅、司徒師傅?」姓王名老五的中年男子,出聲喚著眼前長相清秀的男人,讓他回神。
「啊……不好意思。」司徒青衣看著手中裁錯的衣袍,歎了口氣。
不過也沒沮喪太久,他微微瞇起同樣很清秀的眸子,索性俐落地將兩邊袖口都修整齊,抬首道:
「這位兄台,請你等我一下。」
放下剪子,他從懷裡拿出一塊深青色的布包,手腕輕輕甩動,整塊布包就攤開在旁邊桌面,裡頭放有十數支長短不一的銀針。他取出最適中的一支,針關小得快看不見,他卻眨眼就穿好了線。
由櫃子底下翻出布匹,他裁出需要大小,很快地將之縫在剪壞的袖口邊。
「司徒師傅,這是……」王老五不明白地望著他的動作。本來只是衣袖太長所以拿來改改,怎麼現下多了這些個花樣?
不過倒是……挺好看的。
只見一件原本僅有單白的長衫,雙袖處被重新縫合一段簡潔繡紋的錦布,點綴似地對比出兩種不同的顏色,感覺為之一亮。
只是簡單地做個改變,卻像是另外一襲更漂亮的衣服。
司徒青衣將縫好的衣裳拿起,輕輕微笑道:
「我看這衫子樸素了些,所以替它補些東西上去。不多收錢的,兄台。」
衣服煥然一新,又聽到不多收錢,王老五眉開眼笑。
「真是多謝你了,司徒師傅。」
「甭客氣。」司徒青衣將改好的衣裳折妥,遞給王老五,再從他手裡拿到該得的銀兩,面帶笑容,目送他離去:「慢走、慢走……幸好沒砸了招牌……」待得人影走遠,他松下肩膀輕念。
他家客人已經不夠多了,千萬別再更少啊……抹掉額前的汗,他抬頭望著艷陽高照的青天,突然覺得今日好像不太適合做買賣……
「……還是歇著吧。」對,不要再猶豫了。
沒別的理由,就因為他夢到了他那個「結拜手足」。他背過身,開始收拾著店裡剛買的布匹,準備關門。
此時序,為金碧王朝,萬晉年代。
百姓凡戶三等:曰民,曰軍,曰匠。民有儒,有醫,有陰陽;軍有校尉,有力士,有鋪兵;匠有廚役,有裁縫,有馬船之類。
他就是屬於工匠的一個普通裁縫。
金碧王朝擁有完整且燦爛的社會文化,因此,手工業亦非常開展進步,無論經營或技術,都相當突出。早遠以前,農民便重棉納布,朝廷曾設立南北織染局,又在各大城建織造局,控制官方紡織,目的是滿足皇室的需要;但從他祖父還年輕的那時候開始,由於民間需求旺盛,民業紡織已經大大地超過宮業紡織。在南部鄉村一帶,就是因此而出名致富。
之間,不僅織布,更染印、縫製成衣,相關手工民業蓬勃發展。
這個又老又舊的司徒裁縫鋪,是他曾曾祖父開張的,位於永昌城東門旁的一條小小小小巷子裡,在他之前已經傳了三代,木頭招牌腐朽得快爛掉,還得用粗繩繫著,免得有天砸下來危害他人生命。
其實本來還算過得去,但後來由於同行暴增激爭,□□迅速被瓜分,選擇一多,人們多半轉往較具大家名氣的店號;他們這兒,一直以來都只有自宅工作,從未擴張。沒人脈、沒名望,也沒什麼特別,又位在不顯眼的小巷,在他還幼時就已經很衰落,能夠撐到十七歲那年接下,他都感覺好神奇。
原本還有祖父留下的固定客人,不過隨著光陰流逝,年老的年老,消失的消失,漸漸地,僅有不小心對眼的有緣人才會上門。
就算如此,司徒青衣還是沒有任何收鋪不做的打算。因為,這裁縫鋪子和他掛在脖子上的小荷包,雖然都並非什麼昂貴的東西,但卻是他已經仙遊的祖父留給他的唯一。
有位姑娘從門前經過,望見他的裁縫鋪,略是好奇地欲走近瞧瞧。
不料,他發現她後一愣,本來相當溫文的眼神霎時如鷹隼銳利,死命盯著對方,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彷彿要撲上去把人剝光似的打量。
姑娘被他「凶狠」注視,寒毛直豎,渾身上下不舒服起來,連連退了五六步,硬生生轉回正路,根本也不敢回頭,只得加快腳步迅速逃離現場。
「可惜……」司徒青衣一點也沒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只是低聲地自言自語:「如果她的腰帶再收窄一些,應該會更好看、更飄逸才對……」
搖搖頭,他替那位姑娘的絲裙感到惋惜。
正待將薄薄的木板門給合上,就看到又是一個人影奔過眼前。
「嗯?」那人跑得很快,司徒青衣卻沒注意到他神色慌張,也沒留意他頻頻回首的怪異,只是歎道:「那外衣有些糟糕呢……」未染勻的顏色,零落的剪裁。
那小個兒男子一路跑跑跑,跑到鋪子後門的窄弄,直到人家都拐彎不見蹤跡,司套b青衣都還在為他身上的衣物難過。
「站住!」
一聲清脆的朗喝,讓他猛然醒神。那嗓音實在太過熟悉,熟悉到就猶如他昨日惡夢裡纏身的弔唁……
僵硬移動視線,往聲源睇去,果然望見一個穿著武人裝束的姑娘直衝而來!
司徒青衣雙手一揚,立刻關起兩片木門,並且迅速落閂。
腳步聲很快地經過門前,那姑娘道:
「咦?這不是青衣的鋪子嗎?」
是啊沒錯,你快點走吧。他隔著門板誠懇傳遞心聲。
武姑娘面貌端正,雖不頂美,但也非常清朗順眼,眉宇間更是英氣逼人。沒有停留很久,她不曉得朝著哪裡喝道:
「另外一頭有其他人等著,你已經逃不了了,快快束手就擒!」
正義的叫喊遠去……遠去……遠去……
然後好像繞了一圈,又在鋪子後頭響起:
「哪──裡逃!」
司徒青衣背抵木門剛剛鬆口氣,聞聲馬上又驚跳而起!腳步還沒踏出去,乒乒乓乓的激烈碰撞一連串爆開。他趕緊跑到鋪子後面想要制止,但終歸嫌遲。
入眼四周,已經滿目瘡痍,一片狼藉。
「啊,青衣,你今兒個沒做生意啊?」那武姑娘腳下踩著男子的頭,左手鉗扭著男子的臂,臉不紅氣不喘地打招呼,還很閒情逸致地邀約:「那正好,等我把這個偷兒送到衙門,咱們去吃一頓吧?」
司徒青衣欲哭無淚地看著自己配好的染料正從破掉的棕色大缸裡流瀉成河,蜿蜒的顏色濺浸不知為何慘遭踐踏於泥地上的潔淨衣褲;染了一天一夜的布,原本是好好地掛在竹竿上,但現在卻已經破爛成團飛到角落,竹竿斷成兩截,其中一截活似駭人凶器插在旁邊泥牆上,另外一截握在武姑娘右手,正威脅指著地上那鼻青臉腫的偷兒賊。
那已經數不清補修多少回的後門,可憐地搖搖欲墜。
「紀淵……」為什麼你總是這麼會破壞東西?司徒青衣揉著額,頭部劇痛。
「什麼啦?」紀淵看著他。
「你……小心!」司徒青衣匆地示警!
但見賊人趁她不注意,手抓沙上奮力灑去;紀淵雖反應靈敏地躲過,他卻已找到空隙擺脫她的壓制,爬起後立刻就往外頭跑!
「你好大膽子!給我站、住!」紀淵箭步前跨,腿一抬,話落同時,便將身旁搖晃的木板使勁飛踢出去!
「快趴下!」司徒青衣緊急再次警告,不過這回對像卻是賊人。
只聽背後破空聲追巨,賊人雙腿疲軟,反射性地往前蹲跪,那片木板恰恰削過他的頭,撞到牆壁後發出「碰啪」的震天價響!隨即跌地碎裂成數塊,沙塵暴揚,飛屑四散。
賊人嚇得呆若木雞,雙膝顫抖,再也無力逃跑。裁縫鋪後門也壽終正寢。
紀淵見狀,回頭埋怨道:
「你幹嘛幫他啊?」
因為不想看你錯手宰了人家……唉。
他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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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緣。
一切,起始於他十歲那年的初春。那時候,他整日不是在學堂唸書,就是在房間裡練習裁縫,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只有嚴格卻也慈祥的祖父。
因為這樣的單純和涉世未深,所以難怪被騙。
為什麼紀淵的名字會被說太硬?就是由於她是個應該要柔軟的女娃兒。
小時候,她長得比較高,她爹因為覺得有趣而讓她穿著男孩衣服,加之她真的看起來很沒有女孩味兒,他就很不幸地受害,錯認她為男。
不小心跟她結拜就算了,更讓他覺得羞恥的,是他明明大她三歲,居然還叫了她好一陣子的「大哥」……
那「義結金蘭」,是他此生做過最屈辱、最愚蠢,最不願回想的事。
現在,他雖然比她高了,也不再崇拜地稱她為兄長了,但是他們之間纏繞的孽緣卻是沒完沒了……
「青衣,你怎麼不吃東西?」飯館裡,紀淵抓起雞腿大口咬著,詢問對面一直很安靜的司徒青衣。
「你餓你就吃,不用管我。」他還在頭疼她剛才弄出的一團亂,不知何時才能恢復原貌,暫且沒有胃口。
「不要這樣啦,別彆扭扭的,我請你吃一頓足陪給你那扇門啊,你不吃就代表我要一直欠著你耶。」她會感覺很內疚很內疚的,或許會內疚到變成內傷。「哪,這個給你嘛。」拿起一隻肥翅膀遞到他眼前。
他對於那句「別彆扭扭」很有意見,只是忍住沒說話。遲疑了一下,雖然不想吃,還是拿起筷子接過,然後放進自己碗裡。
他不會拒絕她,幾乎不會。
因為那是沒有用的。就同他明明不怎麼想和她來飯館吃這頓「陪門宴」,但如果不答應,她會像個陀螺似的轉在他旁邊,一直喚一直講一直吵,然後直到他受不了終於說好為止。
倘若他不收下那雞翅膀,也許她會撬開他的嘴,強迫他連皮帶骨吞下去。
「對了,青衣,裁縫鋪子後頭沒有門,會遭竊賊侵入的喔。」她忽而擺出嚴重臉色,說明道:「雖然你的鋪子看來又破又舊,好像沒什麼錢財,但是賊人有可能會以為你是故意裝窮,所以還是會找麻煩的喔。」
不,他想應該不會有這麼奇怪的賊。
瞅見她滿手滿嘴的油膩,他略瞥周圍,果然有人對著他們側目。
「你不能吃好看一點嗎?」畢竟,她是個姑娘家。雖然行為上當真和其他姑娘差別很多。
「可是很好吃啊。」紀淵不在乎地舔舔唇。
有些不像理由的奇怪回答,但他已經相當習慣。
「你別這樣,會嫁不出去的。」他溫文勸道。她也二十一了,如果還想找丈夫,這種大剌剌的行舉就要收斂一點。「你若這麼繼續做捕快下去,真的沒有人敢娶你。」誰會想要一個成日在大街上到處飛踹破壞的娘子?
「來不及了,永昌城裡誰不曉得我紀淵是何德性。」以矣哉,以矣乎。她假裝辛酸地駁回。
「……這倒也是。」他歎息。「要改變也並非一時三刻的事。」
紀淵總算從碗裡抬起頭,皺眉道:
「青衣,你好囉嗦喔。」
他微微一笑,笑得有點點兒的僵硬和忍耐。
「那是因為,如果我有女兒,我不會因為和縣老爺是老友,就把她送去做捕快;當她年過二十卻還乏人問津時,我也會相當困擾。」
「才不是那兩個老頭的關係!我做捕快,是因為我有本事武功好,能打跑壞蛋,幫助別人!」她立刻抗議又訂正。兩個老頭指的是自己做武師的親爹,和那常來家裡泡茶的縣太爺。
他……什麼時候說她沒本事憑關係了?
是啊,她雖然沒有如兒時童言,當成會飛天的大俠,但武藝的確相當不錯,能夠對付作惡之人。他的意思是,若非縣老爺的默許,她一名不可當官的女流哪能這般在縣衙來去?更別提那捕快的身份壓根兒是外加的,只負責抓人逮賊,固然有糧餉,但卻因為她並非體制內允許的衙門人手,所以無法論功行賞,亦不能被承認,這她也可以做得如此愉快。
司徒青衣是有些為她不值……
不願和她辯解,否則她翻桌就難善了。他僅道:
「好吧,不說捕快。你沒有為自己打算過?」
「我哪會想那麼多?哈哈哈哈!」她大方承認自己的散漫,隨即想起什麼:「啊,不過,前幾年家裡還老是在說我的親事呢!」煩都煩死人了。
他稍稍覺得寬慰。原來紀淵家人還是有擔心過她的。
「你雙親沒有中意的?」
「不,是我沒有喜歡的啊。」她大方承認。
「你?」他輕訝。
「對啊,其實我不想嫁啦。」她的語氣和神情都很不情願。
他下意識地溫聲問:「為什麼?」
「不用你管,哈哈哈哈哈!」
司徒青衣緩慢調息,結識十多年,已經不會再被她這樣的胡鬧輕易惹惱。
「好,我不管。」他本來就沒有立場,的確是多事了。
不再說話,他動箸低首吃將起來。
紀淵原本還是繼續吃自己的,後來沒聽到他的聲音,不禁朝他看了一眼。
「……幹嘛啦?你生怒了喔……喂喂?青衣啊。」連喊兩聲沒有回應,她鼓起腮幫子,頓時覺得飯菜變得難吃起來。她嘟嚷:「你不要那麼小器嘛,上輩子又不是茶杯轉世的。」拿起桌上小小的杯子,放到他面前。
他莫名其妙地瞅著那小杯,聽她用手指比劃道:
「瞧,小不隆咚。度量小,尺寸小,不過喂一點水就氣得飽了。」故意拿著茶壺斟滿整個杯子,結果茶水流得滿桌都是。
他閉了閉眼:心中有著萬分的無奈。對她,他總是會有些不知如何應對,縱然他們相識歲月長久,但成人後,情誼卻和小時有些差異了。
不理會她的歪話,只是忽然瞇眸,道:
「……把左手伸出來。」
「喔。」紀淵很乾脆地聽話,彷彿時常這麼做。
司徒青衣移動位置,坐到她旁邊,隨即從自己懷中取出針線布包。翻過她的掌心,在腕處,她的衣袖稍微掉線裂開了。
想來又是抓賊時弄破的。她的衣服幾乎沒有一件是完好的,若是沒有他剛好看到提醒,她也就這樣無所謂地穿著。
其實他根本不想幫她收拾破爛,但為什麼自己就是會見不得她衣衫掉線呢?他拉線穿針後,把袖布當成人皮,認命地縫縫縫縫!縫補起來。
紀淵望著他的側臉,突然用竹筷乾淨的那頭,戳戳他的頰,道:
「哇,你的臉好軟喔。」
他年幼時生相十分可口稚嫩,紅紅的雙頰好似蜜桃,穿著又看不太出來性別,她當下就認定他為女娃兒沒錯,所以才想跟他結拜做姐妹。當她發現他其實是男孩的時候,真的好驚訝喔。
他手中動作停頓住,很緩慢很緩慢地吐出口氣。
「紀淵,我說過,別再這麼做。」而且她每次的感言還都一樣。
「青衣,你的臉為什麼會那麼軟?吃很多豆腐的關係嗎?」牛頭不對馬嘴。
他開始長得比她高以後,肩膀雖瘦,但還是寬了,連嗓音也低沉許多,唯一不變的,就是這個看起來好好摸的雙頰了。
「……紀淵。」隱隱咬牙。
「好啦,你真的很小器耶。」她不甘願地收回自己抵著他臉的筷子。
「……我不曉得臉還可以大方借人。」他沒三兩下就將破處修復完美,線頭打個結,他深深深深吸氣,低首接近,用齒咬斷。
好長的睫毛喔……紀淵瞅住他很清秀的眉眼和臉龐。
司徒青衣看她一直瞧著自己,愣了愣,先是警覺地坐回原本較遠的位置,才不解出聲詢問:
「什麼?」
「青衣,如果你是女孩兒就好了。」她道,沒頭沒腦的。
「……我也覺得如果你是男孩兒就好了。」真的,就很多方面來說,都會比較好。他將隨身針線放回衣袋。
雖然她已不再如兒時那般穿男裝混淆耳目,但是,穿著女裝還不改粗野卻更糟糕……或許是相識太久,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提醒她。
「青衣、青衣,你這麼說,讓我想到一件事喔。」她疊聲招手引他注意,咳了咳清嗓,學著他幼孩時那稚嫩又無邪的叫喊:「大哥、大哥,你剛剛打的拳好厲害喔。噗──哈哈哈哈!」她昂首大笑。
往事不堪回首。司徒青衣一陣面紅耳赤,不想讓她再調侃下去,微惱打斷道:
「那是被你騙了。」罪魁禍首還敢取笑。
「喔,那我小妹子小妹子地叫你,我也被你騙了,你怎麼又不說。」不公平,她是真的想拜個女的小妹耶。
那是由於,不論怎麼比較起來,這個錯誤都是他在吃虧。司徒青衣並無把話說出口,因為發現到自己和她的爭執,根本沒有太大意義。
一不小心,又要和她糾纏下去了……
「……我要走了。」他站起身。
「咦?」她直直地看著他,愕道:「哇,才吃一半而已。」不對,其實他只咬了雞翅膀一口。
「你吃就好了。」他得趕緊回去整理鋪子後頭那一堆亂七八糟。思及此,不覺額問又輕輕發疼,移步往外走出去。
「你當真不吃?青衣!」她喚,見他的身影出了客棧,隱沒在外頭人群後,才自言自語:「走就走,哼,我自個兒享用。」她擠眉弄眼,低聲不甘心地喃念。
移動目光,她瞪住司徒青衣碗裡留下的油肥翅膀。
探過手把它拿起來,左右看了看,她緩慢拿近自己,將唇瓣貼在他咬過的地方,輕碰接觸……
片刻,大嘴一張,凶狠地啃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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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你又去找那個小裁縫了,是不是?」
甫踏人家門,三名男子排站在紀淵面前,雖是滿臉好奇地詢問,但其實大夥兒都有默契也知曉,只要沒在衙門和家裡看見她大小姐的人影,大概就是跟司徒小裁縫在一起。
她皺眉低頭,腳步一旋,改了個方向繞過。
「妹妹,你沒有什麼心事想告訴哥哥們嗎?」三男中的一男──也是紀淵的大哥,復擋在她前頭,阻止她的前進。
「沒有啊。」紀淵側身,從旁空隙鑽出。
「妹妹啊,哥哥實在很擔心你耶。」
又是相當具有親情的言語。一雙鞋釘在她跟前,這次開口的人是紀二哥。
「有什麼好擔心的?」紀淵哼聲,通路都被截住,她索性整個轉過身,結果差點一頭撞上三哥的胸膛。
「哎喲,小心點。」紀三哥提醒道,舒臂扶她,然後微微一笑:「妹妹啊,你究竟是不是對那個小裁縫有意?」
紀淵被三個高大的男人包圍住,前後左右動彈不得,她不滿地嚷著:
「你們到底要做啥啦?」
「哥哥們是想幫姊姊你一把啦!」長廊上頭,還有三個少年蹲著看戲,其中之一道:「如果你當真喜歡那個軟趴趴的小裁縫的話。」
是誰說三姑六婆最愛多話又囉嗦的?他們家有三兄三弟也很讓她夠受了!紀淵生氣地插腰道:
「小裁縫小裁縫!人家有名字的好不好?他叫司徒青衣,是個專司做衣裳給人穿的裁縫師傅,你你你你你,還有你!你們身上的衣衫可能都是他做的喔!」
「哇!真的啊?那我得趕快去換下了!」五弟非常不捧場。
他覺得男人就是要強壯有力、粗獷豪邁,露出毛茸的胸膛肚腹,大口吃肉喝酒!還青衣咧?娘兒們似的名字,娘兒們似的工作,他都替小裁縫感到丟臉……不像他,他以後可是想做會飛天的大俠呢。
「姊姊說是你就信了?真是蠢。」六弟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五哥。他們家都穿武人裝束,是固定請專門師傅來府裡量身的。
「姊姊最愛說歪話了。」七弟抖抖地想起不堪往事。童年時,她曾信誓旦旦地跟自己說只要多吃饅頭,隔日就會像樹木一樣高大,他剛好因為才被兄長欺負所以不服氣,一連吞了十二顆堅硬如石的饅頭,當然最後的結果是腹痛如絞,上吐下瀉,躺在床上整整三天。
「妹妹,你看大家都這麼關心你,是好意,是好心,你別拒人千里。」紀大哥露出親友包容的和藹微笑。
「這樣叫作關心哦?」她才不要,黏搭搭的好討厭。
「咱們是想,若是你中意那個小裁縫的話,可以幫你完成心願啊。」三兄長一致點頭的理由是:到時候大夥兒都得出去成家立業,家裡這個燙手山芋還是早早丟給別人。
「不要啦!我才不要那個娘兒們似的傢伙當姊夫。」五弟持反對意見。
紀淵眼兒一瞇,朝他的方向揮起肘,恫嚇道:
「你再說他娘兒們我打你喔!」
好凶!五弟撫著自己心口,想起自個兒的功夫沒她高明,上次還被她揍得滿頭腫包……所以基於好男不與女鬥的大俠準則,乖乖地住口。
「怎麼樣?」紀三哥又拉回正題。
「啥子怎麼樣啦?」紀淵受不了地回道,「你們統統不用費心好不好?因為我根本不中意他不喜歡他也對他無意啦!」推開自己兄長,她迅速地越步輕跳,一眨眼上了長廊。
「妹妹啊,你對小裁縫……」還是不死心。
「不准再叫他小裁縫啦!」紀淵回首嚴正對哥哥們警告,經過五弟身邊時還不忘懲罰地敲他一記:「你小子真欠揍。」哼!
「好痛!」五弟含淚抱頭,恨恨地想著將來待他胸口長了毛,能夠裸露粗獷肚腹並且大口吃肉喝酒之時,就是他報仇之日。
丟下六個煩人的親生手足,紀淵頭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間走去。
進到房內,她放下門閂,不想再被干擾。
「討厭討厭討厭──」把自己扔進床鋪,一頭埋入鬆軟的棉被,她呼出長長氣息。「──好累喔……」她今天抓了兩個偷兒、一個強盜……還有陳大嬸家跑掉的三頭豬,林爺爺飛走的八隻雞,排解西巷兩府互咬的狗兒……
捕快的正事做得少,反而成為街頭巷弄吆喝的對象了。
其實她也不是不知道,他們心裡都在想,一個姑娘嘛,跟人家湊什麼熱鬧?但是,她真的想當很正義很正義的大俠喔……
抬起膀臂,她瞅著自個兒左手袖邊的縫線。如果不仔細瞧,壓根兒不會發現這裡曾經破過又被補起。
「青衣的手藝好好喔……」她都說他很厲害的了。
才不是什麼娘兒們和小裁縫呢,能夠這樣做好自己喜歡的事,她真的拿他當榜樣,很為他驕傲呢……雖然他大概不怎麼想領受啦。
探手在枕頭底下摸著,她輕輕抽出某件只露出部份的布樣物品。
上頭,有朵粉黃色的小花兒。
那朵小花是用十數層剪裁獨特的錦布交疊縫製而成,精巧活靈,相當別緻可愛,雖然看來有些舊了,但卻依舊盛開嬌美。
紀淵摸著那小小的花瓣,低聲道:
「什麼喜歡中意的……他覺得我麻煩死了好不好?而且……又不記得……」
對啦,人家喔,根本不記得。
將臉壓進床被,她把東西推回枕底藏起。一向粗手粗腳的她,小心翼翼。
就像怕會弄折了那朵小小花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