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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寵 第六章 喝酒聚會 作者:叢闕
    令嫻如往常般推了書房的門進去,卻見徐劭行慌忙擱筆,將正在寫的紙張塞進案上書本的夾縫中。

    「你藏什麼?」

    「沒什麼,隨手習字而已。」

    令嫻懷疑地睨他,徐劭行被看得渾身不自在,訕訕笑著想轉移話題:「你不是陪娘去布莊嗎?」

    「我說身子不舒服,請大嫂陪著去了。」

    徐劭行笑道:「你不怕她倆吵起來?」

    令嫻無所謂地聳聳肩,「多吵幾回也好了。」兩邊又沒什麼深仇大恨,多些時間相處總會融洽些,王家原本就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由大嫂陪去挑布料再合適不過。

    「哦,我有張西洋技法的小畫,是很久以前朋友扔在這兒的,今天突然想起來,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令嫻走近,趁徐劭行取畫的時候,冷不防抽出了他藏起來的幾張紙。

    「『蘇張縱橫』——」她剛念了個標題,徐劭行就猛撲回來,把紙張奪了過去。

    令嫻看看手裡的一角紙片,莞爾道:「你這麼寶貝做什麼?」

    「我說了隨手寫著玩,你偏硬要看。」徐劭行神色淡漠,顯然是生上了氣。

    令嫻沒有歉意表示,反而直接問道:「你覺得寫戲很丟臉?」

    「書會才人,是士子中的最最下乘,難道不該覺得丟臉?」徐劭行的口氣帶著濃濃嘲諷。

    令嫻不以為忤,追問道:「既然自己都覺得丟臉,那為什麼還要寫?」

    「我喜歡!我喜歡寫不行嗎?你們看不起戲文不看就好了,為什麼不准我寫?你去告訴爹好了,大不了我再挨一頓家法!」徐劭行聽她竟然也與自家爹娘一般態度,不由得恨恨將那疊紙往桌上一扔,難以克制地大喊。

    紙片四散開來,有的掉到了地上,令嫻一一拾起,按著先後順序將它們整理好,遞給丈夫,「寫戲不犯法,你既然喜歡就寫,管它丟不丟臉。」

    徐劭行怔忡地瞧著她,也不伸手去接。

    令嫻抓過他的手將劇本塞回去,踮起腳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傻了?我不會去告訴公公的。公公若知道了,要打就由他打,反正你皮厚。大不了我替你買通僕役,叫他們打輕一點。」

    「你……」他一時喉嚨滯澀,「你不輕視我寫戲?」

    「當官的和老百姓都愛看戲文,自然要有人不斷做新劇本出來,讀書人寫戲卻被瞧不起,實在沒道理。難道讀書便要一心奔著做官去嗎?也有人只是喜歡讀書而已,看看閒書寫寫有趣文章,只要不傷天害理,又關別人什麼事了?」令嫻撇撇嘴,續道:「再說了,要輕視你,我難道沒有更好的理由嗎?譬如宿娼、敗家,那才是你該好好反省的事情吧。」

    徐劭行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女子。

    「你也是這麼對周居幽說的?」

    他開始有點明白,周居幽這個窮書生,為什麼能夠在寂寞清寒中,依然堅持自己的仕進理想了。得到財力支撐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由儉入奢,有時候甚至還會成為墮落的開始。最主要的,應該是陪在他身邊的這名女子,能夠讓人時時鼓起前行的勇氣吧。她一定不是鞭策周居幽頭懸樑錐刺股地發奮上進,而是肯定地告訴他,他的堅持沒有錯,雖然很辛苦,也不知道最後能成功與否,但一個人懷抱著夢想並為此努力,總是值得肯定的。而這種肯定,恰恰是很多人上天入地追尋,卻求之不得。

    是啊,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令嫻不知他曲折心思,皮皮地做個鬼臉,「那個書獃子再和他說也沒有用,成天惦記著治國平天下,和你不是一種人。」

    「你……」徐劭行幾乎就要衝口而出問「那麼你更喜歡哪一種人」,按捺下衝動的同時忍不住一陣失落襲上心頭。明知道她的答案是什麼,問出去不是給自己難堪,就是雙方都難堪。

    「畢竟還是周兄遵循正道,未來可期啊。」

    「沒錯,只要科考公平,我看他也挺有希望的。」令嫻沒半點謙虛,不住點頭。

    「到時候,也就是我功成身退之時了。」這句話他含在嘴裡,還沒說出來,心裡就空落落的了。

    「你又在嘀咕什麼?」

    徐劭行黯然一笑,「沒什麼,我只是很羨慕周兄。」

    「……那傢伙渾身上下,有哪一根骨頭值得你羨慕?」令嫻頗感莫名,徐劭行看起來不像是會羨慕書獃的人那。

    羨慕他被你提到時,那種全然親密無間的口吻。徐劭行在心中默默回答,臉上卻顯出誇張的開朗神情,「不說他了,你要不要替我評評這個本子?」

    令嫻沉吟:「我剛才大致粗看了下,是講戰國時合縱連橫的?」

    「沒錯。」

    「人物繁多策論龐雜,戲台上很難展現,普通百姓恐怕也看不太懂。」

    「對,所以我是這樣想的,你看這裡……」

    說話間,兩顆頭顱不知不覺又湊在一起,四六從窗口探進半個身子,見此情形,三三八八地捂嘴偷笑著跑開了。

    徐劭行在家裡孵蛋太久,平常一起玩的朋友簡直民怨沸騰,這日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他再不出門賠罪,他們就要帶著他往日的紅粉知己上門鬧場,徐劭行看著頗具威脅言辭的書信,不斷歎氣。

    令嫻也看了,爽快地道:「那就去好了。」

    徐劭行苦著臉,「他們說了要你同行。」

    「有什麼關係,一起去啊,我還不認識你的朋友呢,還是我上不了檯面?」令嫻玩笑地道。

    「自然不是。不過,他們……有時候挺亂來的。」徐劭行面露難色,其實更多的是在想,有沒有必要,讓這個終究不會屬於他的女子,過多涉入自己的生活?

    令嫻期待的眼神暗淡下來,強笑道:「我也沒有一定要去,不合適的話,那就算了。」

    「怎麼會不合適!橫豎不過被敲頓竹槓而已,去去,咱們一塊兒去!」他說完就後悔了,看不得人家難過的樣子,最後難過的多半變成自己。

    沒多久就到了與朋友在常去的酒樓相會日子,出門前徐劭行忽然想到新戲裡要加一段唱詞,他還在猶豫,令嫻抓著他的手二話不說衝回書齋。

    等到兩人一起把那段唱詞磨完,已經過了約好的時間,於是匆忙出門。

    坐中男男女女,並不全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氣質卻各有千秋,引人注目。但令嫻一到雅間門口,還是被坐在角落的一名男子吸引了所有目光。

    男子一襲洗到發白的藍布衫,頭髮胡亂紮起,反而比披散更顯凌亂,繃著一張粗獷的臉,使得下垂眉腳邊的那道疤痕更加可怕。他不理身邊諸人笑鬧,只靜靜啜著酒,時而伸左手出去夾菜,大概由於散發出過於排拒的氣息,也沒有人特地去逗他說話。

    如果說徐劭行是朗月,他就是暗夜了,一旦陷入便再找不到出口,亦難覓來時路,凶險萬狀。但只因似乎隱藏著無盡的故事與魔怪,總引得好奇的勇者冒著被吞噬的危險,一步步前往探看。

    令嫻一眼就可以看出好奇的勇者中,定然包括一面與幾名男子豪邁猜拳、一面盡量不著痕跡窺視男子的大美人。

    這位美人她自然見過的,順盛班的台柱玉成秀,青州城誰人不曉,更何況還與她丈夫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不過令嫻還是稍稍驚訝了一下。聽說女子妝前妝後美醜判若兩人,而玉成秀洗盡鉛華的一張素顏,與戲台上的濃妝艷抹一比,實是各有千秋難分軒輊,這會兒贏了拳,眼看對手將一杯白酒喝下,得意而笑的樣子更是明媚動人。

    「酒不醉人人人自醉啊。」她喃喃自語。

    「什麼?」徐劭行湊過耳朵。

    「唉唉,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端的是我見猶憐——我要是個男子多好。不必嫉人娥眉,反倒可以暢想遊仙之樂了。」

    這在座的還有旁的幾名女子,也都是明艷不可方物,她雖然從不以容貌平凡為憾,今天要和這樣的美人同坐,卻也難免覺得不自在。

    徐劭行輕笑,「一副臭皮囊,管他做甚?倒是你好好的婦道人家,說話怎的如此不文?」遊仙樂?她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還好吧?」令嫻受冤枉般地瞪大眼,「我還沒說『銷魂蝕骨』、『鶯啼燕囀』、『鳳鳴龍吟』,也沒說『顛鸞倒鳳』、『出入平安』、『九淺一深』——」

    徐劭行終於忍無可忍地用手摀住她的嘴,「我求你別說了姑奶奶,沒見這麼多人在嗎?」就算是青樓女子也不會把這些話掛在嘴邊張口就來,人家怎麼看他是無所謂,說他連老婆都帶壞就罪過了。

    令嫻慌忙掙脫他,忍不住抬指尖輕觸了觸嘴唇,才紅著臉忸怩地道:「這裡很吵,沒人聽見啦。」人家顧著玩鬧,連他們站門口這麼久都沒發現,哪會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

    徐劭行不以為然,朝角落指了指,「一般人聽不見,練家子的可難說。」

    抬眼看去,那疤臉的藍衫男子正似笑非笑注視著他倆。

    令嫻頓時臉更熱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徐劭行看了看身邊的妻子,再看看友人滿含興味的目光,忍不住擋在令嫻身前,狠狠瞪了對方一眼。這小子長得明明難看到可怕,滄桑的調調卻慣會釣良善女子的心!這樣想著,心裡突然不高興起來。

    玉成秀再一次偷瞄時,順著男子的注目之處看去,這才發現門口兩人乾站著。

    「喂喂,你們傻在那裡做什麼?自己做東還遲到,先過來罰酒三杯!」

    徐劭行隔著衣物,有些粗魯地攜住令嫻手腕,在眾人鼓噪中坐進空出的主位。

    早有人在他們跟前的酒杯裡斟滿了酒,令嫻為難地看著丈夫。她醉了就會變得很奇怪,可不能在這麼多陌生人面前出醜。

    徐劭行正自生著莫名的悶氣,看到她難得一見的求助的神情,什麼不悅都忘到天外去了。一口氣喝掉自己的份,又拿起她的酒杯,慨然道:「她酒量不好,我替了。」說完一飲而盡。

    這下子引來滿桌的抗議。

    「喂喂喂!那怎麼能算?」

    「人稱千杯不醉的徐劭行,娶了個夫人竟然不會喝酒,簡直是大笑話!若真不會,弟兄們今天就來教會嫂夫人!」

    「新婚之夜都沒鬧洞房,今天是頭一回和嫂夫人同桌共飲,怎麼可以不喝酒?」

    「是的是的,徐老弟你一娶親就成了妻奴這可不行,說說看都有多久沒和我們喝通宵了?弟妹御夫太嚴,該罰該罰!」

    「要寵老婆嘛回房裡寵,既然帶到外頭就給我上道一點!」

    「劭行你倒說說看有多久沒去我那裡走動了?樓裡三十多位姐妹念得耳朵都長了繭,你不一一敬酒致歉過去,我可不依!」

    「說得是!我這邊也一樣,少算點,把酒盞換海碗,喝滿五回就放過你!」

    「看看,你自身都難保了,哪裡還有空管老婆?各喝各的,各喝各的!」

    一時間討伐之聲四起,令嫻看今天怕是逃不過,執起又被倒滿的酒杯來,對諸人道:「諸位都是拙荊的至交好友,今天才來拜會多有失禮,令嫻在這裡敬大家一杯權當賠罪。」一一與他們對了眼,她學徐劭行一整杯喝了下去。

    液體流過喉嚨,立刻引起火燒一般疼痛——這酒好烈!

    本來令嫻打算故意裝幾聲咳嗽示弱,這回也不必裝了,直接咳得頭昏腦漲。

    徐劭行大急,又是餵她喝茶又是捶背,還不忘把在座諸人一個個怒視過去,意思是說:你們再敢逼她喝酒就走著瞧!

    令嫻總算緩過來,定定神,見大家都含笑看著徐劭行的慇勤模樣,不禁大感羞窘。推開他的手臂,低聲道:「我沒事了,你顧自己就好。」

    徐劭行無暇顧及她的婉轉心思,一個勁地問著:「要不要道隔壁廂房休息?要不要叫碗醒酒湯?有沒有想吐?頭會不會痛?」

    令嫻酒勁上來,不受控制地大吼道:「你煩不煩啊?走開走開!我沒事,去喝你的酒!」

    徐劭行停止拍背動作,摸摸鼻子「哦」了聲,轉身執起酒杯,開朗地道:「來來來喝酒喝酒!」

    眾人沒有響應他的號召,卻猛然間爆出一陣笑聲。

    「我說得沒錯,是妻奴吧是妻奴吧!」

    「想不到他也有這麼一天,真是看得太過癮了哇!」

    「嫂夫人你務必好好調教,千萬別把他放出來為禍世人了!」

    「他以前說什麼來的?『娶妻算什麼?本大爺就算十房八房擱家裡,照樣每天出來喝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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