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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年書 第7章(1) 作者:於佳
    在走之前她還有最後一件事需要去做。

    她去了侯府探望她久違的一對男女——南唐國主和小周後——前任的,現在他們被封為違命侯和鄭國夫人。

    她的前來顯然讓李煜夫婦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金陵一別,他們再不會見面。

    她的意外造訪讓李煜有種故人他鄉再見的喜悅,命府裡的管家準備最豐盛的筵席,他欲留她把酒言歡。

    他忘記了她的欺騙,她的復仇,像一個大病初癒的人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只記得往日裡她的好,還有她帶給他的美妙時光。

    「我……該稱呼你什麼呢?顯然不該再叫你『小長老』,你明明是那樣美麗的姑娘……還是我該稱呼你『周小姐』?」

    「江正——叫我江正吧!我生來便沒有『姓』。」她擺擺手讓管家迴避,「無須準備什麼,我坐坐便走。」

    他們彼此都清楚,她在此地長留只會給他們增加無盡的麻煩和他人尋釁的借口。

    她急著要走?那又為何來呢?李煜不懂,「你來是……」

    「我打算離開汴梁了。」

    沒有意外,李煜和夫人連連點頭,「走了也好,走了清淨。這汴梁城熙熙攘攘的,實在是太鬧了些。尋摸個清淨些的地方,人活得也安生些。」

    「其實我此次前來是為了把這個送給你們的。」她遞上仔細包裹的金線琵琶,小心翼翼的姿態好像它是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這個……我想還是放在你們這裡好些。」

    李煜驚愕地捧著那把昭惠皇后生前常彈的琵琶,難以想像它還有回到自己手裡的一天。摩挲著那把琵琶,他好像在撫摩昭惠皇后的面容,她仍然笑得那麼美好,好像過往又回到手邊。

    「江正,謝謝。」鄭國夫人衝她笑笑,那是感謝她的慷慨饋贈。落到他們這種地步的人,任何一點有關過去的記憶都是那樣的彌足珍貴。

    客套的話就不必說了,江正直接道明來意:「我跟當今的皇上有過協議,他會保你們平安度過此生。雖不如從前,倒也沒有危難。」

    李煜不知道是該謝她還是該如何,「落到這步田地,其實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這世上還有些事讓我放不下,有些我愧對的人不允許我一死了之。」他握緊了身邊女人的手,緊緊的,握在手心裡。

    江正看著他,看著他們,看著他們交疊的雙手。她想,這一次他終於不再辜負誰了。

    「這樣也不錯,總有一個姐姐能得到幸福。」

    她說「姐姐」?鄭國夫人一怔,淚水瞬間充斥到眼底。

    江正卻不打算繼續讓她感動下去,「我沒有原諒你們對娥皇姐姐的背叛,這一輩子也不會原諒。」

    只是,血脈相連的情感和娥皇臨終前的托孤讓他們學會將恨淡化。

    「好好保重。」

    江正知道此生再難有見面的機會,臨走前她鄭重叮囑他們,「小心趙匡義,他可沒有當今皇上的仁慈與道義,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且……他色慾熏心。」

    韓醉年看著放在場院裡那一口口的大箱子,顯然江正去意已定,行李都收拾好了。這樣大動干戈,她是當真不打算再回來了。

    「什麼時候走?」他站在她的身後安靜地問道。

    自打他踏進這個院,她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對於她來說,他的腳步聲是那樣的特殊,有別於任何一個人,她將它銘記於心。

    「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他點點頭,還不忘叮囑她:「臨行前你知會我一聲,我好去江邊送你。」

    「你怎麼知道我要坐船走?」他說了江邊,她聽得很清楚。

    他很自然地說道:「我想你會回金陵,畢竟,你在那邊長大。千般不好,那裡終是你的家鄉。」

    他對她的瞭解勝過任何人,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就像他清楚地知道她總善於活在謊言中一般。

    看她離開前還有很多事要忙,韓醉年並不想打擾她,「你繼續忙吧!我……我先回房了。」

    她望著他的背影,期待著他的回頭。

    再轉過身來看我一眼,告訴我你與我有著同樣的不捨。

    如她所願,他轉過身來凝望著她,滿目的割捨不下。

    「我……我想告訴你,皇上說江山初合,急需用人。任命我去國學授業,這倒很適合我,我領旨謝恩了。」

    他要告訴她的竟是這個?他想留下來為當今皇帝所用,順道可以守護他的舊主,說不定還能完成他遠大的志向和抱負。

    心,瞬間冷卻,她的面上卻依舊保持著客套的微笑。把自己裝扮成小長老的這些年月裡,她旁的不行,裝模作樣的本事已練得爐火純青。

    「那要恭喜你啊!」

    只是這樣?他以為她會勸他離開,跟她一起去金陵。還是,這只是他又一次的錯覺?

    他繼續往臥房方向走去,盡可能地放慢腳步,他已經慢得不能再慢了。若她仍舊不開口,他就真的走回他自己的圈子裡去了。

    「韓醉年……」

    如他所願,她出聲拉回了他的腳步,「要喝杯茶嗎?從金陵帶來的最後一壺霧裡青。」

    「樂意幫你消滅那樣的好茶。」

    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夜,注定是要以茶和離別之義灌醉彼此的。

    一壺霧裡青,一盤焚香。

    她長髮飄飄,再不是他記憶裡那個臉上盤踞著猙獰疤痕的小長老了。

    「你可以迷死這世間的男人。」

    「……卻不包括你。」

    茶未醒,人已醉。他們說著胡話,只有對方聽得懂的胡話。

    「嘿,韓醉年,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恨李煜,恨到要讓他亡國,以示對他的懲罰嗎?」

    「我想是因為昭惠皇后。」這是眾所周知的秘密了,她無須再強調。

    「顯然,我把大家騙得很好。」她塗了丹蔻的手指撫摩著茶杯邊緣,在他的心頭畫下一個又一個圈。

    「那是,你最擅長的就是欺騙了。」正因如此,他才不敢相信她,即使是她親口說出的字字句句。

    他害怕被她欺騙,他知道這一騙就是一生一世,從此他活著的每時每刻再難有喘息的轉機。

    不懂他心裡的擔憂,江正恣意讓茶熏醉自己,「這是個秘密,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如你所知,我是周國丈同一個已為人婦的官宦夫人偷情所生的野種。我雖長在寺廟邊,可自懂事起我就明白自己野種的身份。這世間給予我的唯一一點溫情來自那個富麗堂皇的後宮和宮中的女主人。

    「——娥皇姐姐和李煜的如膠似漆是我對這人世間的男女情愛最後一點信任,也是唯一的一點期待。當我得知周薇跟李煜偷情,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我覺得自己和娥皇姐姐一樣,被欺騙、被背叛了。

    「那場姐夫與小姨子之間的不倫毀的不僅僅是娥皇姐姐的愛情,還有我,還有我對這世間男女愛情最後的希望。」

    她以為她不會再相信這塵世間的愛情。

    當她選擇以小長老的身份來到李煜身邊,不僅是因為身為僧侶更易接近篤信佛法的南唐後主。也是因為已然放棄男女之情的她覺得此生惟有青燈方可長伴,既然出家人六根皆淨,那麼男女又有何區別呢?

    她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所以她化身為和尚;她不在乎自己的容貌,所以她在臉上平添疤痕以此來遮掩她過分的美貌;她不在乎是否能獲得幸福,所以她背棄天下人。

    ——直到他的出現。

    是他又給了她希望。

    她從未想到有個人會放棄生的機會和畢生的抱負,卻不揭穿她的身份。她沒有忘記她病重時,他一聲聲的吶喊,還有他溫暖的唇。

    如果說她離開前只能帶走一樣寶物,她希望是……他。

    「跟我走吧!」放棄身為女子所有的驕傲和矜持,她這樣的性子竟放下所有的身段,最後一次請求他,「跟我一道離開這裡吧!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長長久久、醉醉年年。」

    她的請求和她的真誠全都寫在她的眼底,讓人,尤其是一個愛著她的男人無法無動於衷。

    他沒有辦法拒絕,她知道的,面對她的真心,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去拒絕。

    「我……」

    韓醉年正欲開口,府邸的大門忽然被巨大的轟鳴聲震飛了,而後是嘈雜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數千人的禁軍將他們團團包圍。

    趙匡義一身盔甲站在他和她的面前。

    杯中殘存著的霧裡青仍舊是溫熱的,而忽來的冷風熄滅了焚香,只留下青煙如鬼似魅盤踞在閃爍的燭光中,影影灼灼。

    「我聽說你要走,特意來送你一程。」

    趙匡義穿著盔甲坐在江正對面,滿臉掛著猙獰的笑,那可不是送別該有的表情。

    江正不慌不忙地繼續品著她的茶,有點遲疑地開口:「讓我猜猜,是誰充當了王爺的耳目?」

    她的視線在眾家丁中盤桓,這些都是她從南邊帶過來的用老了的人了,「我實在猜不出這府上誰會出賣我。」

    「也虧你猜不出,你府上的人個個忠心耿耿,可違命侯的府上就比較糟糕了。」趙匡義不妨坦白對她說了,「你早上將心愛的金線琵琶送還給違命侯,你尚未離開侯府本王就收到了消息。而後隨便推想一二,就知道你的目的了。」

    身為亡國之君,李煜處處受監視,江正並不奇怪,她奇怪的是這些事竟是趙匡義這個王爺收到消息,而非當今皇上。

    看來,情況比她預想的還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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