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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建章-嫣然篇 第一章 作者:卡門
    西漢,武帝建元二年

    平陽侯曹時府

    「要打獵,我沒什麼話好講,你要寵他賞他錢財,我也沒什麼好講,但是凡事都應有個限度。你知道朝中有多少人對韓嫣已是咬牙切齒,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嗎?」

    韓嫣來到了廳堂外面,聽到裡面有人在說話,忽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便停下,同時示意僕人和隨從不要說話。

    「皇姐,你太多心了,他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雖然是上大夫,但不過是掛個虛名,能有多大的錯處讓朝廷重臣記恨?」

    只聽一聲冷笑:「君子無罪,懷璧其罪。韓嫣他坐擁資財,任意揮霍,甚至用黃金做彈弓用的彈丸,彈取鳥鵲。知道嗎?甚至有人做歌道:『苦饑寒,逐金丸』。」

    另一人哈哈一笑:「朕當是什麼事呢,原來皇姐所為不過是區區幾個彈丸。皇姐如有所願,朕也命人打造幾千枚送予皇姐便是。」

    對方惱怒地低叫:「皇上!韓嫣他何德何能,能讓你如此縱容!他有什麼文治,有什麼武功?!」

    韓嫣轉身就走。

    他抬頭看看天空,將手中的馬鞭轉了一個圈,又轉了一個圈,天很藍,沒有一點雲,好多鳥在飛翔,一失神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看到了蒼鷹。

    「走吧!」韓嫣回頭沖隨從們一笑,「這麼好的天氣,我們去打獵!」

    ************

    「阿青!阿青!人呢?又死到哪裡去了?!」

    一名中年婦人插著腰站在院子中大聲叫喊著,正在啄食的雞們嚇了一跳,撲稜著翅膀跳上了矮矮的土牆,驚慌地望著女主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一大清早吵什麼吵……」窗子伸出一顆男人的頭,似乎還未睡醒,聲音含含糊糊。

    「還不是你那寶貝兒子!一大早就不見蹤影!小兔崽子!看到柴用完了也不知道劈!養他還不如養條狗!」

    「別吵了,我讓他去放羊了,傍晚前不會回來的。」

    「什麼?你這挨千刀的,我讓他幹點活你就心疼了是不是?我告訴你!那野種是你搗鼓出來的,我可不承認!我寧願把糧食餵豬餵狗倒河槽裡,也不給那野種吃!」

    時值初夏,平陽郊外的小山坡一片蔥蘢,平靜怡人。好不容易將一路上四處亂跑的五頭羊驅趕到這裡,阿青已經覺得胸口發悶,腳下軟軟的,使不出什麼力來。

    阿青抬起袖子擦了擦頭上的虛汗,也難怪,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什麼都沒下肚,不過到了小樹林就好了,那裡可是食物的寶庫哦,野果、蛤蟆、草蛇、鳥蛋,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逮到野雞或者兔子呢!

    讓羊隨便吃著草,阿青身手利落地爬上了一棵大樹,十一、二歲的孩子身子輕,身手靈活,很快就從枝椏上鳥窩裡摸到了三枚鳥蛋,他直接一把捏破,讓那冰涼濃綢的汁液流進口中腹中。

    從上望下去,那五頭肥碩無比的羊格外刺眼,他吐了吐舌頭,有一天他絕對要把那老妖婆的羊全部做成烤羊肉!

    他的親生父親叫鄭季,在不堪重負的母親將自己送回父親身邊時候,本應當隨父姓,但是父親的妻子卻不同意,她說:你這野種根本就沒資格姓鄭!

    不姓鄭就不姓鄭吧,姓名只是一個用以和他人做區別的符號罷了,現在這樣被人一口一個「阿青」,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如果有人追問,他可以認親生母親的姓「衛」,鄭家那些所謂的血親,不認也罷。

    忽然傳來陣陣喧嘩聲,好多衣著襤褸的小孩跑了過來,叫著跳著,一邊跑一邊往後看,似乎正在等待什麼人。阿青好奇地放眼望去,只見一隊馬隊遠遠而來,奢華的打扮和整齊的動作,準是哪家的公子哥兒出來遊獵了。

    但是貴族出獵關窮人什麼事?這些小孩幹嘛這麼高興啊?

    到了近前,阿青看清了打頭的那名少年,十六七八的年紀,眉目清揚,好似美女一般,一身的亮白,清麗的陽光中,風姿俊逸,神采若飛,是如此的絢爛光華。

    韓嫣勒住馬,一個示意,那些隨從們便四散開來,在樹林草叢間來回奔馳,大聲吆喝,鳥兒驚慌地騰空飛起,原本藏在草叢裡的兔子也開始狂奔。

    一隻野雉跌出來,來不及辨別東南西北便搖晃著屁股逃竄。韓嫣笑著,摸出了彈弓,瞄準。

    阿青注意到這個時候那些小孩全都緊盯著少年手中的彈丸,大氣不敢出,好奇之下,他也望向那彈丸,卻只見一點淡淡的金黃,看不出什麼名堂。

    彈丸飛出去了,野雉腦袋上立即噗地爆出一汪血,癱倒在地。隨從們立即發出歡呼,上去把野雉揀回來,獻給少年。而那些孩子卻和他們相反,方纔的緊張和躍躍欲試全散了,看著他們失望的表情,阿青覺得十分好玩。一個個從他們的臉上掃過去,他忽然發現在那些孩子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那是自己幾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接下來,少年的狩獵可就不怎麼順利了,幾發彈丸全部都落了空。

    當彈丸打空的時候,那些孩子就歡呼著衝到彈丸落地的地方,擁擠著,相互推委、踐踏,年紀大點的對年幼的揮起了拳頭,很快,小童的哭聲就響了起來,而揀到彈丸的大孩子卻歡天喜地。

    「金子!我揀到金子了!」

    原來那彈丸是黃金所製,一個就值錢數十緡。

    還真是有錢人啊,阿青在肚子裡嘟囔了一聲。

    早就聽鄉里的小夥伴唱著「苦饑寒,逐金丸」的歌謠,他一直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今天算是開了眼界。

    瞧著小孩們的模樣,韓嫣大笑,將另一枚彈丸射到別處草叢,立即將孩子們引了過去,開始另一番打鬥。這樣的場景不斷重複著。

    真是無聊。

    數著他已經射掉十來顆黃金彈丸了,阿青想,那公子哥兒的興趣根本不在打獵,而在看這些窮苦的孩子為錢財爭搶相互踐踏的模樣。

    忽然,韓嫣抬頭看到了樹上的阿青,粲然一笑,竟然嫵媚非常,跟著抬手就舉起了彈弓,手一鬆,黃金的彈丸就呼嘯著飛來,阿青嚇了一跳,急忙將身子藏到樹枝後面,差點手一鬆就掉下去了。

    「小孩,那個就送給你了!」

    韓嫣大笑著說道,一挽韁繩就帶著隨從離去了,只留下滾滾煙塵和滿身塵土的小孩們。

    阿青愣住了,他從樹枝後面探出頭來,看到了嵌進樹皮中的彈丸,黃澄澄、紅彤彤,只有純金才有這樣的色澤。忽然注意到有無數利劍般憎恨的目光從下面射上來,他低頭,就看到了幾個哥哥怨毒的臉。

    他們的頭髮和衣服在方纔的搶奪中全部都變的不成模樣,卻一無所獲,而這個高居樹上悠閒自在看好戲的野種弟弟卻平白得到了一枚黃金彈丸,這怎麼能讓他們不惱恨異常呢!

    「阿青!你這婊子養的還不給我死下來!」

    *******

    瞧著那細如一線的殘月出現在漸漸變黑的天幕,阿青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但他想要起身卻萬分艱難。

    面對幾個惱怒的異母哥哥,他當然不會乖乖從樹上下去讓他們揍,可是哥哥們自然也不會在下面傻等,鄉野裡的男孩子哪個不會爬樹呢?

    最後的結果,就是這一身的傷。從上午一直躺到現在,他還沒有辦法爬起來。

    阿青翻了個身,撐起上半身,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如果在這露水深重的郊外草叢裡躺上一宿,就算是夏天,恐怕也會染上風寒,那時候傷上加病,恐怕他的小命就得沒了。

    那嵌進樹皮中的黃金彈丸被拿走了。被拿走了也好,如果不是它,他會這麼慘嗎?

    腿腳一軟,他又重新倒回草叢中,胸口肋下都好疼!疼的他幾乎無法呼吸……

    在這黑夜中,馬蹄聲又隱隱約約地響起,聲時而急促,時而停頓,彷彿在遲疑什麼。阿青能清晰地感覺到地表的震動,這震動讓他更難受了。拜託,要嘛就停下,要嘛就趕快過去,這樣拖著算什麼呀!傷的痛和被揍的怨氣讓他想衝著這騎馬人破口大馬,但盡量撐起身體就已經是現在的他能做的極限了。馬在阿青的所在附近停了下來,騎馬人翻身落到地上。

    阿青看到了白天那名貴族少年,星光下,光潔如玉的面龐、勝雪的白衣攏帶著悠悠光暈,朦朦朧朧,一動,便帶起層層霧光。他低著頭,時走時停,似乎在尋找什麼,聽到動靜,抬頭便看到了草叢的阿青,有點驚訝,似乎沒想到此時此地還有人在。

    「小孩,你有看到一個香囊嗎?」韓嫣開口問道,「是淡綠色的,繡著卷草紋。」

    我才沒看到什麼破香囊呢!

    阿青想這麼回答,張了張口,他卻沒能發出聲音了。冷汗不斷是額上背上冒出,胸口好疼,恐怕是傷到骨頭了。

    「如果你撿到了或是看到了,就請告訴我,我會用重禮答謝你的。」

    阿青沒有回答,按著胸口,蹣跚地開始走動。

    「等等!請務必誠實以告!那對我來說可是很重要的!」韓嫣急忙叫道。

    「我什麼都沒看到。」

    好不容易從牙齒縫裡逼出一句,疼痛又加劇了。真是不懂這些貴族,不就是一個香囊嘛,又不是金銀珠寶,就算是,都能用黃金當彈丸來玩了,又何必在意這個?

    還是快離開這裡回去吧,他可沒工夫幫這個公子哥兒找什麼香囊。鄭家雖然沒人會管他的死活,但至少有個可以躲避風雨的屋簷。

    阿青的步態引起了韓嫣的注意:「……你……受傷了?」

    藉著昏暗的光線仔細一看,那破爛的衣服的主人顯然剛剛被毆打過。

    正在走著阿青身體忽然整個浮了起來,嚇了他一大跳,揮舞著手腳想要抓住什麼,接著他就發現自己已經被那白衣少年抱著一齊上了馬背。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韓嫣說。

    「不必了,我自己會走,而且我家不遠,就在附近。」無緣無故非親非故的,他怎麼能接受這種公子哥兒的幫助,況且這人還是害自己落到現在這地步的罪魁。

    「就在附近?這方圓五里內沒有一戶人家,你難道是住這樹林的嗎?」韓嫣大聲嘲笑他,「吶,一個是讓我送你回去,一個是你跟我回去,你選一個吧。」

    沉默半晌,阿青指出了一個方向:「那邊。」

    阿青想,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人,他也不會被揍的怎麼慘,現在讓他送也是應該的,既然不可能得到口頭上的道歉,那麼就以此作為賠罪來享受好了,而且作為庶民,這次騎馬也許就是自己今生唯一的一次。再說,如果著這少年真是人販子,反倒能就此讓他脫離鄭家呢!畢竟自己不是女孩子,沒什麼好擔心的。

    顧慮到阿青的傷勢,馬走的並不算太快。

    「……你……不找你的香囊了嗎?」

    「等把你送到了,我再回來找就是了。」

    「不怕被人拾了去?」

    「如果已經被人拾走了,那再找也無意義;如果還沒被人拾去,現在是晚上,沒人會去那裡,就是說它在那裡不會動的。」

    「像你這樣的公子爺,帶些家奴來一起找,不是快的多嗎?」

    韓嫣一笑,輕道:「那個對我很重要,我不希望有別人碰。」

    「那丟失就沒關係了嗎?」

    「相比起來是的,至少我不會知道是被羊吃了,被土埋了,還是被什麼樣的人拿去了……」韓嫣的聲音越說越輕,此時忽然聲音一抬:「對了,你怎麼會被揍成這副模樣躺在那裡?上午的時候我看你在樹上還挺好的嘛!」

    阿青一驚:「你記得我?」

    「是啊,」韓嫣一笑,「那麼多人都在搶我的黃金彈丸,就你在樹上看好戲,想不記得也難。」

    但是那時他在樹上,離韓嫣是那麼遠,而且他先前的模樣和現在的狼狽相相比,可差了不只一些兩些。這少年的眼力還真是厲害。

    「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如果只是為了要搶我給你的金彈丸,應該不會這樣吧,簡直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

    面對韓嫣的問話,阿青自嘲地笑了:「因為對他們來說我是野種啊!」

    「咦?難道?」

    「是,他們是我父親那邊的哥哥,算是半個兄弟吧。但是他們可不這麼想。所以啊,他們一有不順心的事,就都怪到我的頭上,然後就打我。你的金彈子他們都沒搶到,你卻給了我,他們能服氣嗎?」

    「……」韓嫣沉默了片刻,忽然輕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害了你……對不起。」

    聽到他的道歉,阿青覺得很奇怪。他的父親只是一名小小的縣吏,就算有了錯,但為了尊嚴也是絕對不會向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道歉的,而眼前這名少年,無論是服侍還是白天所帶領的馬隊,都顯示著其不凡的身世。

    「到了,前面就是我家。」

    「真的嗎?但是好像沒人在呀。」韓嫣發現前面的屋舍漆漆黑的,沒有一點光亮從窗子裡透出來。

    「呵呵,因為我大娘捨不得燈油。」

    「原來如此。」韓嫣點點頭。

    下了馬,在阿青就要走的時候,韓嫣拉住了他,然後取出一把短劍。月光下,短劍的鞘和柄上鑲嵌的寶石閃耀著五彩的光芒,即使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阿青,也知道它們價值不菲。

    「我身上沒帶錢,這個你就拿著吧,好換錢去看大夫。」

    「這個,這個,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阿青嚇壞了,把短劍推回去。

    韓嫣又推過來,「你的傷非看大夫不成,但你那個大娘恐怕不會捨得吧。」

    被這麼一說,阿青就猶豫了。

    事實確實是這樣沒錯,不但沒的看大夫,恐怕還會被痛罵一番然後推出來等死。

    在這個空擋,韓嫣乘機迅速地把短劍塞到阿青懷裡,一翻身就重上了馬背,笑道:「如果你不想拿來換錢,就留著防身吧!以後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可以把他們都宰光!啊哈哈哈哈~~~」

    笑聲中,韓嫣一揚鞭就絕塵而去。

    這下子,阿青想不拿著那短劍也不成。

    想了想,阿青噗地拔出了劍刃,頓時一股寒風迎面撲來。月光下,劍刃閃耀著青藍色的冷冽寒光,一看便知其鋒利程度。

    阿青將刃插回鞘中,一邊向屋舍走去,一邊琢磨著該把它藏在哪裡好。柴堆裡?挖個坑埋起來?或者塞進掃把的竹竿裡?……

    「阿青!!你這小兔崽子終於知道回來了?!我問你!我的羊呢?!」

    剛進了大門走到園子中央,住屋的門就突然開了,一名婦人插著腰出現了。

    阿青嚇了一大跳,這個時候他才想起,自己把放羊的事忘的一乾二淨了。

    在婦人的背後,幾名少年嘻嘻哈哈地探頭探腦。

    「娘,還用得著問嗎?」

    「一定是都被他偷著吃掉了!」

    「揍他吧!娘,不然他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

    韓嫣回到平陽侯曹時府的時候,夜色已頗為深沉,府中點起燈炬,明亮火光像是一個巨大的罩子,將夜色頑強地排斥在外。遠遠地,就有悠揚的絲竹聲傳來,還有嬌羞柔媚的鶯語燕聲,纖巧舞動的肢體,投出影影綽綽的嫵媚風流。

    韓嫣輕哼了一聲,皇上是為了祭掃才出來的,而平陽公主居然讓皇上欣賞歌舞,她安的是什麼心,還用點明嗎?

    一名僕人上前向韓嫣稟報,說皇上有命請大人一回來就立即去見他。

    現在嗎?就不怕打攪了他的雅興?韓嫣心中暗暗挖苦,卻還是提腳去了,一邊走一邊暗道:只是因為他叫我去我才去的,那傢伙又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什麼,才和我無關。在我為了那個香囊而焦急的時候,你卻在這裡尋歡作樂……

    看到韓嫣,平陽公主暗暗簇起修飾的完美無缺的眉,這個用美色迷惑了弟弟的少年,如果是平時,她是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人踏進自己家門一步。心下不悅的很,卻不露聲色,請韓嫣坐。

    「皇上呢?」

    韓嫣發現劉徹並不在席中。

    「這個嘛,呵呵……」平陽公主故意停頓了一下,執起酒杯,優雅地抿了一口,方才緩緩道:「皇上去更衣了。」

    她曖昧地微笑著,表面的矜持遮掩不住心底的驕傲。

    這幾年來,她將鄰近大戶女子收買來,養在家中,花重金聘請師傅悉心教導,為的就是進獻給皇上,如果有人中選得寵,作為媒人的自己便有說不盡的好處,同時,也能把皇上的注意力從韓嫣這個男寵身上轉移,可謂是一舉兩得。但讓她沒想到的是,自己培育的那些美女卻沒有一個能讓皇上看入眼,反倒是女僕衛媼才十三歲的小女兒衛子夫讓他目不轉睛。不過也難怪,那小妮子這幾年確實是出落的越發嬌俏動人,尤其那一頭烏黑的秀髮,更是如錦似緞,涼滑如水。姐弟倆對飲沒多久,皇上就起坐更衣,她心領神會,便命衛子夫前去服侍。

    想到皇上去了小半個時辰還沒回來,她就無法不開心。

    瞧著平陽公主的表情,那話中有話的蔑視和示威讓本已坐下的韓嫣一下就站了起來,大步就往那裝飾豪華的廁所走去。

    守衛們果然都站的遠遠的,悉悉梭梭的衣料摩擦聲、女子嬌聲的呻吟以及男人粗重的呼吸聲飄蕩在空氣中。

    韓嫣強壓著胸中不斷湧上來的怒氣,上前一下就把廁所的門給砰地踢開了,他看到是擁在一起衣衫不整的一對少年男女,看到的是背靠牆壁的女子疊起的雙腿,看到的是為天子洗手用的金盤滴水未沾。

    廁所裡的男女顯然被突然闖進來的韓嫣嚇到了。少女掉到了地上,揪著衣襟尖叫。

    少年看到臉色不善的韓嫣,一臉尷尬,手忙腳亂地整理衣服,不好意思地傻笑:「王孫?朕……那個……」

    王孫是韓嫣的字。

    韓嫣沒有搭腔,黑著臉轉身就走。

    劉徹急忙緊趕上幾步去抓他的袖子:「等等!王孫!別走啊!聽朕解釋!」

    「放手!」韓嫣用力甩掉他,腳下迅疾,頭也不回。

    「事情不是像你看到的!」劉徹急趕幾步,衝到韓嫣前面,想要攔住他,「王孫!王孫!……別走!別走啊!」瞧著韓嫣要從邊上閃過去,劉徹又急忙擋過去,幾番左突右閃,他終於瞅了空擋將韓嫣連同雙臂和身體一起抱住。

    「放開我!」

    「朕和那女人真的沒什麼!是她來誘惑朕的!朕和她只是逢場作戲罷了!」

    「逢場作戲?」韓嫣猛力一抬雙臂,將箍住自己的臂膀甩開,「在茅廁裡你做給誰看啊!?」

    「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

    「皇上言重了,臣可受不起。」

    「朕不該受誘惑,朕不該……王孫!別走啊!王孫!王孫!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啊!?」

    「月色撩人,臣請外出賞月!」

    一路上兩個人不斷的拉扯吵鬧讓整個平陽侯府不安起來,每個人都惶恐地發現他們的天子竟然對著一名少年低聲下氣地賠禮。聽到動靜的平陽公主出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不禁大怒。

    「韓嫣!你竟對九五之尊如此不敬,你的眼中可還有尊卑?可還有禮法?!」

    一聲怒喝,立即讓原本吵鬧的場面完全靜止下來。

    「皇上,我知道這韓嫣是你的童年玩伴,但現在已經不同於以前了,你現在是君臨整個大漢的皇帝陛下,是真龍天子——」平陽公主說著,眼光卻飄向韓嫣,狠狠地瞪視,忽地抬高聲調:「怎麼能夠忘記自己的身份?呃?!」然後她把眼光移回劉徹身上時,迅速地將聲音放柔和了:「——怎麼能和一名下臣如此胡鬧?」

    韓嫣咬了咬唇,白著臉別過頭,同時手臂一縮,把被劉徹抓在手裡的袖子抽回來。

    劉徹尷尬非常,臉色一紅一陣青,暗暗惱怒:今天真是丟了一個大臉!他不過就是一時興起想和那美貌的小姑娘隨便玩一玩,又不會真的怎麼樣……再說就算真的怎麼樣了又如何呢?這個初次見面的小姑娘怎麼能和王孫相比?不過就是隨處可見的一朵野花,采過了也就算了,最後,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還是王孫啊!王孫也未免太過任性了,如果能為他考慮一點,何至於讓自己當著這麼多下僕的面被皇姐訓斥?

    嘴上卻只能唯唯:「皇姐教訓的是,朕以後會注意的。」

    心說還不都是你的錯,卻無法說出口,畢竟經不住誘惑做下事情是自己,平陽公主可並沒有逼迫他。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騷動,門口的守衛發出呵斥聲:「什麼人居然在此撒野?!還不速速離開!」

    一個中年年婦人捏著嗓子賠笑:「大爺您別在意,小孩子不懂事,奴家這就帶他走,您就當沒看見。」然後高聲怒罵:「小兔崽子!你把老娘引到這裡來想借刀殺人啊?!看不出來你人小小,心思卻夠毒!」

    清脆的辟啪聲不斷響起,像是棍棒擊打在皮袋上,夾雜其中的是孩子的慘叫聲。

    另有幾名少年在附和:「打死這個壞心腸的野種!」

    門內眾人的注意力立即就被吸引了,都不禁暗暗好奇門外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在叫喊:「娘!我娘她在裡面!讓我進去見我娘!」

    聽到這個聲音,韓嫣臉色一變,突然就往門外衝了出去。

    劉徹想攔沒攔住,也就由得他去了。

    面對大娘和幾個異母哥哥沒頭沒腦的毆打,阿青抱著頭左躲右閃,怎麼也無法完全避開那如雨點般的拳腳。

    在那漆黑的屋舍前,他們第一眼就看到了阿青懷中那鑲嵌著寶石的短劍,那野獸般的目光讓他渾身發冷,他覺得,如果這次不把這短劍交出去,自己恐怕真的會被殺!

    可是交出去了又如何呢?就算能逃過這次,下一次呢?在這如狼似虎的鄭家根本就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於是阿青抱著短劍掉頭就跑,他能想到的去處只有一個,便是親生母親所在的平陽侯府。

    救救我,娘!救救我……

    看門的守衛正對那婦人毫無辦法,大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名白衣少年從門內躍出,三拳兩腳便將婦人和那幾個少年遠遠踢開,然後蹲下伸手將阿青的上半身抱起來,一邊查看他的傷勢一邊深深地皺起了眉。

    「你不覺得你下手太重了嗎?」

    「你是什麼人?敢管老娘的閒事?!」

    婦人一邊嗷嗷痛叫以便掙起來,對少年怒目相視,雙手在腰上一插,就要開罵,「小賤種!難怪你要跑到這裡來,原來這裡有幫手是不是啊?真是長本事了啊!你和你那不要臉的娘一樣,都是賤貨一個!以為有幫手就了不起啊?老娘可不怕,我丈夫可是平陽侯的縣吏大人!」

    聽了這話,劉徹一面慶幸這騷動解除了自己的尷尬,一面好笑地向平陽公主看去,趁機調侃:「皇姐,看來你這平陽侯府還真是人才濟濟啊。」

    平陽公主已然不悅的臉色頓時變的鐵青。

    「老娘我告訴你,別說是鬧到侯爺府門口,就算是鬧到皇帝面前,老娘我也不怕!!」

    門內的眾人都倒吸一口冷氣:這女人居然如此囂張?!

    劉徹笑了一聲,又說道:「皇姐,那潑婦似乎並不把你剛才所說的身份啊禮法啊放在眼裡嘛。」

    平陽公主鐵青的臉色立時又黑了幾分。

    韓嫣從鼻子裡冷笑一聲,低頭問阿青:「我不是給你了短劍了嗎?你怎麼不用?這柄『王孫』可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就算你是不會武功的小孩,有它在手,要宰了這幾個人也照樣是輕而易舉。你怎麼沒用?」

    阿青搖了搖頭:「……殺人……是死罪。」

    「可是如果你不先殺了他們,死的就會是你。他們根本就是在把你往死裡打。」

    「可是我現在不是得救了嗎?」阿青一笑,「我只是不想放棄希望,我才活了不到十二年,我不想為他們這樣的人賠上一生。我想活下去,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韓嫣愣了一下,然後偏過頭露出一個苦笑,跟著哈哈笑了幾聲,最後他將阿青放下,讓他在地上躺好。

    「我明白了。」韓嫣拿起阿青抱在懷中一直沒有放手的短劍,站了起來,唰地將劍刃拔出了鞘。星月光輝下,寒光點點。「那麼我就成全你吧。」

    這個時候,厚重的大門在吱呀聲中完全敞開。

    「是什麼人敢在陽信長公主與平陽侯的府邸前如此放肆?!」

    平陽公主在僕人的簇擁下出現在門口,門口所有的守衛立即跪伏在地。

    劉徹的姐姐平陽公主,原號陽信長公主,因嫁與平陽侯曹壽為妻,所以也稱平陽公主,但在正式的稱呼上,她依然是尊貴的陽信長公主。

    劉徹跟在後面看熱鬧,樂得清閒。

    婦人和那幾名少年嚇壞了。那幾名少年則急忙躥到母親的身後。沒見過比自己丈夫地位高的人的婦人呆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方纔的大話她只是隨口說來以壯聲勢,她沒想到那高不可攀的正主會出來。

    聽到平陽公主惱怒的喝訴,背對著她的韓嫣沒有回頭,也沒有將手中的利刃放下,只是不出聲地露出嘲弄的一笑,忽地縱身而起。

    沒有幾個人看到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只覺得幾道白色的光影閃過,然後就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那名婦人和她身後的少年們倒在地上,紅色的液體正汩汩而出……

    他們沒有來得及出聲就成為了幾具再也不會動的屍體。

    平陽公主身邊的幾名侍女發出驚叫,厥過去了幾個。

    發現不對,劉徹急忙擠到前面,走下幾步台階,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地上的阿青撐起上半身,瞪大了眼睛,他看到旖旎的夜色中,那帶著朦朧光暈的白色身影立在那裡,一尺來長的青鋒閃著冰冷的寒光。

    「在陽信長公主與平陽侯的府邸中,放肆的是我韓嫣。」少年轉過身來,目光從劉徹的臉上停留了一會,然後轉移到搖搖欲墜的平陽公主那蒼白失血的臉上,微微一笑,「在陽信長公主與平陽侯的府邸門前,放肆的也依然是我韓嫣!」

    ***

    鄭氏妻與子的屍體由鄭季領回,公開的死因是為鹿觸殺之,奉大漢天子令厚葬。可凡是看到過屍體的都知道,他們是死於利器。

    平陽公主氣的發抖:沒想到韓嫣竟然敢在她的面前殺人,更沒想到的是劉徹竟然寵愛他到連高祖制訂的「約法三章」也敢枉!真是無法無天!無法無天了!!

    在阿青修養了幾天恢復了一些後,衛媼便領著他來拜見平陽公主。

    「來,給皇上和公主叩頭。」

    平陽公主並不怎麼在意,只是想著原來這個孩子是衛子夫的親弟弟啊,便只隨便點了個頭,就想要讓他們下去,一抬眼間卻從眼角發現了劉徹目光的不尋常。她急忙抬頭,叫住了他們。

    「等一下。抬起頭來。」

    對方照做後,平陽公主露出了微笑,伸出手,「過來一點。」

    不知所措的阿青被母親帶著站起來,被往前推。

    「來來,不要怕……對,到這裡來。」平陽公主牽過阿青的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我叫……衛青。十二歲。」阿青答道。

    是的,他已經和哪個鄭家沒有關係了,今生今世,他只姓衛,名字是衛青!

    平陽公主伸手一抬他的下巴,隨即發出嘖嘖的讚歎:「哎喲,瞧瞧,瞧瞧這小模樣長的多好,和他姐姐還真是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轉而對衛媼說道:「這麼漂亮的一對兒女也真虧你生的出來。」

    「公主誇獎了。」衛媼高興地答道,「要是公主喜歡的話,就請賞口飯給這孩子吧。」

    「那是自然。怎麼漂亮的孩子,誰都不忍心讓他凍著餓著的,」平陽公主捏捏阿青的臉頰,「過個三五年啊,還不知道會出落成什麼樣呢,」她斜著眼睛看旁邊的韓嫣,「就憑這份乾淨,和某人相比就是雲泥之別。」韓嫣別過眼睛,不理睬,平陽公主轉而對劉徹說:「您說是不是啊?皇上?」

    「啊?啊。」劉徹如夢初醒,忙不迭地點頭,「皇姐說的是。」立即就旁邊的殺人眼光狠狠砍了幾下。

    不久劉徹就必須要起駕回長安了。他出來本是為了到霸上祭祀,回來時路過姐姐平陽公主家便順便住下,不能多留。

    在送走天子的車駕後,平陽公主微笑著問衛青:「阿青,你有沒有想過出人頭地,拜相封侯呢?」

    衛青笑道:「我現在是公主的家奴,如果能少犯錯處免遭笞罵,已是萬幸,至於立功封侯,我是絕對不敢癡心妄想的。」

    聽了他的回答,平陽公主呵呵直笑:「真是個沒野心的孩子,難道你就打算這樣當一輩子家奴?來,還是讓本公主給你指條明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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