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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娘子 第6章(2) 作者:馬躍
    行蘊將小蓮帶回家近一個月了。家人只當它是西域的稀有名犬,這年頭,胡風昌盛,連狗也是叫不出名字的外國種好。它成了寵物,只是,行蘊卻從不讓他們拿它當寵物。他說,這是他以後要守護一輩子的姑娘。

    家裡人只當他說笑,誰也未曾在意。

    起初它很不習慣,對身邊每個人都有莫名的敵意,日子久了便熟稔起來。尤其愛纏著行蘊,行蘊更是離不開它,吃飯睡覺,日日陪伴左右。

    他家裡是開食鋪的,鋪興坊的老字號,專向王宮貴族供給各色點心小食。

    王族貴胄吃點心很麻煩,訂好晚膳的點心,早不得晚不得,必得是最新出爐的,於晚宴開始時快馬加鞭送到。早了熱氣一悶,點心便不新鮮,要罰;晚了便耽誤了吃飯,那更要罰。

    中秋節,行蘊駕了馬車給太子府送晚宴的點心。交了東西,收了錢,已是晚霞滿天。馬上就要敲暮鼓了,一輪紅日開始漸漸沉落,向西——那裡是它的歸宿。

    他的歸宿呢?

    行蘊呆望著火紅的天際,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小蓮的血染在他胸前……他摀住胸口——二十年前的血……餘溫猶在,炙燙著他的心。那本該是前一世的事情,本該是隔世的痛苦,卻真切得好似自己的前半生。

    小蓮……他念著她的名字,突然調轉馬頭,疾馳回家。

    大家都在等他吃飯,因為是節日,飯桌尤其豐盛。他卻連看也懶,抱起小蓮就往外跑。

    「你幹什麼?」大哥攔住他,質問,「大家一直在等你吃飯。你急匆匆地回來,一句話不說就又往外跑?」

    「我有事,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飯了。對不起。」

    「什麼事?」

    暮鼓已經敲響,待鼓聲一息,坊門城門就全關了。他一急,推開大哥,悶頭就跑。

    「你、你現在出去,晚上不回來了?」

    大哥的聲音被他甩在身後。

    「我明天就回來。」他抱著它,縱身上馬,一騎紅塵飛馳而去。

    他要找回他們失去的時光。

    長安郊外,翠竹林裡,明月池中,飛螢溪畔……

    鼓聲日復一日地敲著,為西去的人餞行,整整一百零八擊,從未出過差錯。

    一聲一聲,伴著薄薄日暮,落落馬蹄,漸行漸遠漸無窮。直至最後一聲鼓也漸漸湮沒在夜色裡,月亮已經高高掛起了——中秋的月,繞著些冷艷的薄雲霧氣,纏綿悱惻得像它主人哀怨的臉。

    家家都好中秋賞月,偏偏,年年中秋難逢好景。非風則雨,實在不行也要煙雲繚繞。這樣的日子,不知月裡那個懊悔孤寂的女人會怎樣打法相思?

    多少年了?她的情郎如今為人?為畜?為神?為鬼?

    他在六界的哪個角落與她對望呢?

    賞月?

    賞的什麼?團圓美滿,富足安康?

    不過是一個女人的淒苦哀婉,綿綿情思。不過是一段濃縮了人間悲慘的愛情故事。

    在底下看的人也快樂不起來——月圓人難圓……人圓……心難圓……

    八月的天氣,溪邊寒水。並不冷,水面的薄霧輕寒卻順著鼻腔滲入心肺。

    行蘊坐在溪邊的大石上,就像許多年前那樣,懷裡是他的小蓮。溫暖的軀體緊貼著他的,柔軟的銀色毛髮在他的掌心中糾纏不休。

    月亮沒變,竹林沒變,溪水也沒變。

    那時,他們坐在這裡,天長地久,山盟海誓。他說了什麼?

    我定不負你……

    過些天我就去找師傅,讓他放我還俗……你準備好嫁衣……等我回來就娶你為妻……

    「小蓮……」他抱起她的頭,輕輕吻她的唇,沒有溫度的野獸的唇,「小蓮……你真的不願為人了嗎?不願再記起我了嗎?很多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的晚上……我、我對你說要娶你為妻……你忘了嗎?!你……」

    他抱得太緊了,小獸低聲嗚咽,吵醒了草叢裡睡覺的蛐蛐。

    「小蓮、小蓮、小蓮……」

    他低聲喚著,絕望地,好像這樣他的小蓮就會回來,就會記起他。

    「小蓮……」

    那聲音有些支離破碎了。

    他望著水面輕浮的月亮,抄起石塊砸下去,月亮也碎了,隨著他的聲音,他的心……

    「小蓮……怎樣你才能想起我……」

    他仰面痛哭起來,月光下似流了滿面水銀。

    淚滴在它唇上,這樣酸澀的鹹味。它伸出脖子,舔他滿面的淚痕。

    靜靜的。

    溫柔的。

    流不盡的淚,越拭越多。

    該到哪兒去找他們的曾經?

    沿著記憶一路往回爬,一直爬、一直爬,爬到一處空曠悠遠的沙漠,嗚咽哭泣的鳴沙山,還有那蟻穴般的莫高窟……

    莫高窟?!

    對了對了。那裡有他們的記憶啊……那是他一筆一筆畫下來的。

    到了鳴沙山,到了莫高窟……

    他要去莫高窟。

    家裡人自然不肯。這些天失魂落魄,如今又要去這麼遠的地方?

    他大哥第一個不允。

    但他母親肯,「行書,讓他去。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人生。」

    母親一句話,放他出了關。

    過了水草豐美的河套平原,過了黃河,越往西,人煙越是稀少。

    他不管這些,拚命趕路。

    終於快到鳴沙山了。

    夜風清冷,遠處卻有一點篝火,圍了三個人,身畔還有高大的雙峰駱駝。

    他們看到行蘊很高興,笑著招呼他過去。

    為首的是個細瘦的干老頭,卻有一把火紅的絡腮鬍。他倒會說些漢語,原來是到大唐淘金的波斯商人。

    篝火旁插了些木棍,上面串滿醃肉脯,火一烤便紅亮膨脹起來,吱吱地冒著油,辟啪爆響。香味漸漸飄出來,挑撥逗弄,風情萬種。

    老人挑了幾串遞給他,「吃!沙漠的晚上不比別處,吃飽了就不冷。」

    「多謝!」

    行蘊接過肉串,從隨身的包袱裡掏出一個皮囊,遞給老人。

    老人也不推辭,仰頭就喝,灌了幾口,驚奇地問:「葡萄酒?」

    行蘊笑著點頭,「怎樣?」

    「簡直就是我們家鄉的味道啊。」

    老人又戀戀不捨地喝了幾口,拋給自己的同伴。

    行蘊輕輕吹吹串肉,自己低頭吃了一塊,覺得不燙了,便拈下一塊逗弄身邊的小獸。

    它本已經睡著了,嗅到香甜的肉味,還以為在夢裡。睡眼惺忪,尋找香味的源頭。找到了,乾脆將頭枕在他膝上吃起來。

    行蘊怕它累壞了頸子,乾脆伸手攬在懷中共食。

    篝火激烈地燃燒著,底下的木炭已烤得酥軟紅熾。夜風吹過,他們實在禁不起挑逗,紛紛蠢蠢欲動,飛出一片零星余火。如淒迷的淚眼,精神抖擻不過一剎,轉瞬即逝。

    它吃飽了,舔著他的掌心沉沉睡去。

    夜風吹起那身長長的軟毛,一波波銀浪,在他懷中翻滾。

    「小兄弟,」老人將皮囊遞給他,「謝謝你的酒。」

    「不用。」行蘊仰頭喝了幾口酒,甘醇落入腸喉,人也暖起來。

    他收緊手臂,呆呆望著懷中的小獸——她好安靜啊。就這樣睡在他懷中……明天、明天若能記起往事,若能化回人形,她還肯這樣在他的懷裡,這樣依賴他,信任他,一覺到天明嗎?她一定會很痛苦吧!是不是……他太自私了?

    小蓮啊……告訴我,這樣做是對是錯?

    小蓮、小蓮……他低喚著她的名字,眼前竟模糊起來。

    「小兄弟?」

    「啊?」他抬起頭,眼睛一酸,掉下兩行淚。

    「小兄弟,你哭了?」

    「沒有沒有!」他急忙擦臉掩飾,「煙熏的。」

    走南闖北的生意人久經世故,只是點頭隨聲附和,「哦!原來是煙熏的。我年輕時,第一次隨商隊夜宿野外,也讓煙熏得滿臉是淚。」

    老人指指另外兩個已經睡下的年輕人,歎氣道:「他們也經常這樣呢。小兄弟多大了?」

    「二十。」

    「還未成家吧!」

    行蘊點點頭,心存疑惑,「您如何知道?」

    老人笑了笑,又道:「這小獸是你心愛的姑娘送的?」

    「這……」行蘊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頓了頓,「我要帶著它去找回那個姑娘,她是我惟一愛過的人……但我對不起她。如今她將我忘了,記不起曾經的事。我要重新駐進她心裡。只是、只是……我怕……」

    他說不下去了,捂著臉,神情慌亂。

    「怕也沒用。與其坐在原地擔心,不如想想如何走到你想要的地方,」老人在他身邊坐下,拍拍他的肩,「該來的來,該去的去。走錯了路,回頭重新來過,只要不再走那條岔路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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