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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娘子 第8章(1) 作者:馬躍
    誰能幫他?誰能救小蓮?!

    當然只有那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腮邊掛著微笑的男人,那個笑起來山明水秀,如江南春水般的男子。

    沒頭蒼蠅般,行蘊騎馬在坊間亂轉,逢人便問:是否看見一個十分漂亮的白衫公子。

    策馬來到西市,迎面險些撞上一個少年,急急勒緊韁繩,定睛細看。

    那少年十一二歲年紀,一身白衣,尚未長成的俊臉,眉目間儘是難馴的野性。這不是玉煙先生身邊那個喚小飛的男孩子嗎?

    「小飛!」大喜過望,他急忙跳下馬道歉,「對不起!我正有事請你家先生幫忙。」

    小飛瞪著他,半天才道:「跟我來吧。」

    出西市向東一直走,過了朱雀大街,再往前越過兩個坊,便到了高官貴胄們居住的豪宅區。宣陽坊在東市西側,進了坊門,來到一條街,高門深院的大戶,獨自佔去了半條街。朱漆金錠的大門,門楣上一塊烏木金漆大匾,只寫了兩個字:李府。叩幾聲門,裡面出來個皂色衣冠的家僕。

    小飛朝他點點頭,指著行蘊道:「來找先生的。」

    家僕略一點頭,放他們入府。

    裡面亭台嫣然,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終於來到後花園,花木假山後一片碧波湖沼,盤了幾條曲折迴廊,湖心一座吊腳小亭,素紗垂映。

    玉煙獨坐在亭子裡對著面前一盤未下完的殘局發呆。

    「先生,行蘊來了。」

    玉煙收了神,忙招呼他坐下。

    「這裡是……先生的府地?」

    「不不,這兒是衛國公李靖家的三公子李德顏的別業。我不過來這兒驅邪治病。」玉煙抬眼笑笑,又道,「找我有事?」

    「對!想請先生帶我去找小蓮。不久前我帶她到敦煌,她幻回人形後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我等了她很多天,起初怕她不原諒我,所以避不見面。現在我又怕、我又怕她回去找善法堂。先生!請你帶我去見她!」

    「你當初執意讓她恢復人形,為何沒想到這層?」

    「我、我……」

    「你又沒想到?你又不知道?」玉煙輕笑兩聲,隨手抓把棋子甩到湖裡,一陣黑白交錯的急雨,驚得魚兒四散。行蘊又驚又羞,直直瞪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是窺得天地玄機的天人,真正的「天子」,皇帝在他面前還要俯身祈禱跪拜。也許,最初的最初,從經行寺西配殿相遇的那一刻,一切就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那時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桃花劫,桃花債。

    小蓮的死讓自己明白了一半,如今才悟得另一半。

    他是她的桃花劫,所以,他貝她一筆桃花債。

    原來還是一場賭局——他們都賭上了自己的真心。滿盤局勢,他們各自只看清半局,只有這個賭局外的旁觀者看清了一切,左幫右補,指點江山。

    「行蘊,那日我帶你去找小蓮時曾說過,生路沒有,死門卻有一條。如今這死門還未過呢。你若想重新贏得她的心,必得過這死門,你還想去嗎?」

    當然想當然想。行蘊內心狂喊著,突然給玉煙跪下,俯身便磕頭,聲聲帶響。

    「先生!我只要去見她。我不要她再因為我的無知,再被我害死。只要她活著,只要她以後可以開心地活著,我怎樣都無所謂了。只要她能夠知道我的心……足夠了……那就足夠了……」

    玉煙扶起他,為他整了整衣冠。

    這一段孽緣牽牽扯扯了二十多年,多苦少樂,連他這看的人都嫌累了。他歎口氣,從後推了行蘊一把。小飛早現出本相,接住他沖天飛起。

    待他們飛遠了,玉煙才踩雲彩追上去。

    這次行蘊已經駕輕就熟了,不再驚魂未定地四顧。到得探海石,只等磷光一現,二話不說便跳下去。

    如墜五里雲霧,暈頭轉向飛了一通,再睜眼已來到一處黑乎乎的巖洞。潮濕深邃,前後都望不到邊際。再仔細聽聽,洞的一邊有潺潺流水聲。往發出水聲的方向走,沿途有一些磷光閃爍的枯骨,大大小小全不似人形。有些還是新死的,余血未乾。

    「先生!」行蘊喚前面的玉煙,回音在巖壁上撞來撞去,碎成一片片,先生……先生……

    玉煙回過身,瞇起眼笑,「你怕了?」

    「不!我……直想知道,這是哪裡?這些枯骨又是……」

    玉煙瞟了眼四周枯骨,冷笑道:「這裡可是佛界不為人知的通道呢!」

    「……」

    「哼!這些枯骨都是私自闖入的妖魔鬼怪,道行不夠,無力深入,只好成了看洞夜叉的糧食。」

    夜叉?!行蘊猛然想起摩羅顯身原形後的猙獰面目,暗自打了一個冷戰。

    「現在、現在洞裡也有夜叉守候嗎?」

    玉煙點點頭,忽然停下來。

    遠處的黑幕中,幽幽顯出兩點紅燈,乘風飛速掠近,風裡隱隱飄來腥臭氣,令人作嘔。

    漸漸近得身來,是個長了翅膀的飛天夜叉,那雙紅燈原來是它的眼睛!黑漆漆地也看不出顏色,只覺面目猙獰,渾身散發出腐血爛肉的沖天臭氣。

    行蘊驚呆立於原地,猛嚥口水——都說西方極樂淨土,原來這淨土竟比不上妖魔混居的自在天花海!

    玉煙隨手念了一個瞌睡咒拋過去,那夜叉正欲飛身撲上,突然被紫色的咒語砸中,呻吟兩聲便倒地大睡起來。

    「先生……小蓮她……」

    「你擔心她?」玉煙不在意地笑,「這些夜叉過去與她都有交情,而且,即便真打起來他們也佔不了半點便宜。」

    他們?

    原來這裡……

    迷宮般的洞裡藏了大大小小十幾號夜叉,有滿身臭氣自甘墮落的老看守,也有新近被貶來的新成員,一一被玉煙的瞌睡咒纏住,做他們飛黃騰達的黃粱美夢去了。

    洞裡的水聲是條小溪,不知從何處穿過洞口流進來。洞口不大,剛夠兩個人比肩通過,邊上擺了一隻几案,上面放了筆墨紙硯,一個老和尚席地而坐,兩隻腳軟塌塌地像是癱了,連上半身也癱趴在案前,一動不動。

    死了?睡著了?抑或睡死過去?

    他似乎沒死,只是睡著了,佝僂高聳的背脊,隨著喘息輕輕起伏,似座孤獨絕望的小山。光禿禿無半絲寄托。

    這裡怎麼會有個和尚呢?是人嗎?

    行蘊輕輕繞到前面,就著洞外的光亮,浮光掠影瞟了一眼——那老和尚正好醒來,對上這無心一瞥。

    是他?

    是他——行蘊再熟悉不過了,七月十五的浮屠殿上,滿地血鏡裡那張老臉。

    老和尚從桌上爬起來,艱難喘息。原來他受了傷,胸前一片血漬。

    「行蘊……是行蘊嗎?」

    行蘊瞪著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不認得我了?我是你師傅……我是法度啊!沒想到……還能看見你……自從你被那夜叉生吞,已經二十多年了吧……我日日在這兒誦經……」

    行蘊看著這追悔莫及的老和尚,好像看到了鳴沙山佛窟裡小蓮面前那個痛哭流涕的自己。法度負他,他又為這個老和尚負了小蓮。小蓮已經來過這裡了吧?她竟沒下殺手?

    也對!害她最深的不是法度,更不是善法堂,而是他啊!

    法度還在不停懺悔,只怕自己沒機會再說:「快圓寂時,善法堂來接我。他帶來佛祖旨意,說我犯了佛家大戒,但憐我是為斬妖除魔,特許我到佛界供職。來了才知道,不過是坐在這個洞裡,日日守著些血腥夜叉,記錄他們的行止功過。行蘊,我對不起你們……」

    他實在說不下去了,眼淚汪汪地瞧著行蘊,不復當年氣焰,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諒。

    這個蒼老的和尚,人間的得道高僧,半生一心向佛,深信那虛無縹緲的西方極樂淨土,蠅營狗苟不惜背信棄義,欺騙自己的徒弟,卻只換來這麼一個不見天日的破差事?

    活該!活該!活該!行蘊突然狂放大笑起來。

    「你……」從未見過行蘊如此失態的……不不不,是他忘記了——二十多年前那姑娘死去的晚上,行蘊拿著刀來砍他時,也是如此的狂亂。

    「你活該!」行蘊瞪著法度,不見絲毫昔日情義,「你活該見不得光!我也活該!我和你一樣活該!你別想我原諒你,我連自己也原諒不了!」

    他已經不是那個惟師命是從,游移不定的天真小和尚了。尊師重道頂個屁用?!他只想找回他的小蓮。

    玉煙同小飛已經走出很遠,他們都沒等他,留他獨自與這老和尚牽扯不清。哪裡還有什麼牽扯?應該是再無任何瓜葛。行蘊看看法度癱軟的雙腿,轉身追上他們。

    迎面一座高聳山巒——佛界有兩座名山,諸佛住的是靈山,眼前這便是另一座——須彌山。這裡是佛界的軍事重地,山頂住了帝釋天、大梵天、四大天王和三十二護法神將。

    山上花木繁盛,半山腰是一片野松林,千萬年的古松,盤根錯節,遮天蔽日。林中一座佛塔,穿破層層松針樹冠,直刺雲天。塔是琉彩金鑄的,全身刻滿梵文佛咒,四方塑了四大天王的等身金像,一樓塔身還刻了四大菩薩的化身明王座像。塔前一座彩塑的大梵天,展開四張臉瞠目怒瞪來人。塔的正面還有名字,梵文的:鎮魂塔。

    第一次見到這樣華麗肅穆的佛塔,人間的凡夫俗子很是驚訝,行蘊問:「先生怎麼帶我來這兒?小蓮……就在裡面?」

    「這就是當年用來關押我父親,小蓮曾經負責看守的鎮魂塔。現在裡面應該沒什麼厲害角色了。」

    「它沒有門,要怎麼進去?」

    「躲開。」玉煙上前一步,五指扣在塔身正面合抱的蓮花圖案上,默默念起咒文,念過三遍,暗自催動法力。掌下的金碧雕琢的蓮花片片綻放,暗香浮動,艷光四射,花蕊中顯出一尊小蓮花座,裡面藏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娃娃,身覆一片蓮花瓣,抱頭睡得正酣。

    「這裡怎會有個小娃娃?」

    「負責開門的。」玉煙伸出食指,笑著捅捅小娃娃,「喂!小傢伙!醒醒。」

    小娃娃翻身坐起,睡眼惺忪,看見玉煙的笑臉,微微一愣。

    「你……」他指著玉煙,奶聲奶氣地說,「你怎麼又來了?韋馱菩薩不是已經走了嗎?」

    「這回和我父親無關,我們是來找小蓮的。她來過了吧?」

    小娃娃點點頭,「她正在裡面呢。」

    「還在裡面?」

    「對!現在這裡成了武器庫,全是各種途徑收繳的神兵利器。韋馱菩薩的金剛寶杵也在裡面,上次影照回來時收進去的。你們快去快回,別再打擾我睡覺!」他咧嘴打了個哈氣,又躺下睡了,小小的身影悄悄後退,塔身顯出一座敞開的門。

    剛進得塔中,便聽到上方傳來一聲慘叫,似乎含了滿口的血,朦朧不清,可再怎樣不清,也能聽出那是個女人。

    小蓮?!行蘊呆愣一下,速速奔上去,惟恐遲到一步便永不超生。

    再也無心過路風景,淒慘餘音在塔裡流竄迴盪,聲聲插在他心上。

    乘著乘黃獸,一路迴旋飛至塔頂。

    一片金碧輝煌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也難睜開。地上,牆上,連空中也懸滿了光怪陸離的絕世神器。五色霞光裡,隱約現出個女人的輪廓。她手持金杵立在地上,杵下窩了個重傷昏卻的修羅女,一身鎧甲沾滿鮮血。聽到人聲,她轉身怒喝:「誰?!」

    尋尋覓覓,終於又聽到這個聲音,他走向她,緩緩地穿過五色金光的迷霧,這個令他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身影……他的小蓮……終於讓他找回來了!

    她也看到了,這個窮追不捨的男人。

    兩雙目光膠在一處,一路糾糾纏纏,自很久前那個雨夜,鋪天蓋地蔓延開來,穿越了千千萬萬個生生世世的輪迴,穿越了千千萬萬個遙遙遠遠的天涯。走到今天,走到現在……

    現在……

    本以為,不會再見;本以為,不會再心痛;本以為,不會再心動;本以為、本以為……

    哎!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怎麼會這樣?

    難道你還沒學會教訓?小蓮如此自問,決絕地瞪著他,眼眶裡卻掉下一串淚珠來,流到唇間……這鹹澀苦楚的滋味是她最熟悉。

    她還是這麼倔強啊……愛是如此,恨也是如此……

    聽不聽由她,可該說的還是得說。行蘊把牙咬了又咬,急道:「小蓮,和我走吧!一起走!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你若喜歡那片自在天的紅杉樹林,我們就在那樹林的湖邊安家。你若喜歡在人間遊歷,我們就行遍天下風光美景。別再同過去糾纏了,好嗎?」

    「別再同過去糾纏?」

    她回味著他描繪下的美好畫卷,他又在許下承諾了……就像那時的生生世世,就像那時嫁他為妻的請求……她抬臉望著他,眼神裡疑惑、不安、躑躅、茫然。

    他有些害怕,惶然攥住她的手——那雙沾血的綿綿素手……

    顫了顫,金杵掉在地上,她臉上又流下兩行淚。

    他俯下身,輕輕吮吻她的淚,涓滴不漏,柔情萬種。

    「和我走……好嗎?」

    「……」

    「答應我……好嗎?」

    「不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難道你不要……」

    「我不知道!該死的!我不要和你走,我什麼要相信你?!」

    理智又回來了,倔強又回來了。

    「和你走,好再一次讓你背叛?與其死在你手裡,我寧可和他們大戰到最後一口氣!」小蓮劇烈地掙扎,在他懷裡,如垂死的猛獸,一路退到窗邊,一字一頓,「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相信你!但那杯茶,我永遠也忘不掉!」

    這次他是決計不肯放手了,被她拖著,也一路來到窗邊,居高臨下望著她,竟是從未有過的強勢,逼得人氣促。她一路退一路退,直至倚在了窗欞上——避無可避。金鑄的高大密窗,貼了佛祖親鐫的經咒,關押在內的佛界中人一律無法碰觸。可惜,她現在已經是魔女了。小蓮冷笑一聲,抬手將鐫滿經咒的黃絹斯個粉碎,封閉多年的門戶終於緩緩開啟,吱吱呀呀,塵灰亂舞,沉重如凡間重複更迭上演的歷史。正午的陽光從她背後射進來,勾勒出燦爛奪目的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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