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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娘子 第7章(2) 作者:馬躍
    亙古不變的大漠,也只有每日生生死死的太陽,獨自玩得開心。

    偶爾有過路的商隊,鑿窟的僧眾,倒也能熱鬧一時。

    莫高窟又迎來一批過路的商隊,他們是從遙遠的大秦來的,一路波折坎坷,只盼早日到得心中的天堂。頭一次見到山崖絕壁上開鑿的宗教窟洞,紛紛爬上去觀摩。

    窟洞大小不一,半山腰這一窟算是很大的了。

    地上竟躺著一個人。

    他們很吃驚,急忙上去察看。一個大唐的男人,面目清秀蒼白,不知在這裡躺了多久,全身嚴重脫水,幾乎與殭屍無異。用手探探,還有一息尚存。

    隨行的拿水餵他,好半天,呼吸才強烈起來。

    他們七手八腳將他弄下去。

    到了敦煌城內,已經入夜。邊陲野地,入了夜卻比長安城熱鬧百倍。因為沒有宵禁,酒樓客棧燈火通明,妓館門前更是熱鬧,五彩薄紗的女子倚在朱紅門扉前,勾魂攝魄地媚笑。有黑髮的漢族美女,也有金髮的胡姬,還有裊裊婷婷坐在樓台窗畔往下瞧的,隔著半卷珠簾,臉容曖昧。

    那是上檔次的絕色名花,什麼三紅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樣百出。大半是胡漢混血,爹娘不詳,也有妓館自產的,黑髮碧眼,出奇的漂亮。

    這些遠道而來的商人,久未經女色,又一下子見了這麼多異族風情的溫婉麗人,簡直連路也不想走了。隨便找了間客棧落腳,安置好行李貨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館,只留了個青澀少年照料一切。

    行蘊昏沉沉地醒來,直覺頭昏腦漲,四肢無力。

    燭光微弱跳動,勾勒出一個金髮少年的側臉。他正坐在桌前吃飯,察覺到床上的動靜,一見他醒了,剛忙跑過來笑著打招呼。

    他的話行蘊聽不懂,只能回個苦苦的笑臉。

    本欲起身,卻被按回床上。少年轉身跑出去,不一會兒工夫,便端回一碗熱湯。

    湯是烏骨雞熬的,黏稠的米黃色湯汁,浮了幾片烏黑的雞肉。香味兒飄散滿室,他卻無半點食慾。勸了又勸,他只是搖頭歎氣。少年急了,按著他把雞湯一股腦兒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邊猛咳起來。

    「……」

    少年嘰裡呱啦地說著陌生的語言,行蘊抬起臉,見他有些愧疚,只好擺手微笑,「沒事!我沒事。」

    「……」

    「我——沒——事。」

    少年撓撓頭,拿布巾給他擦了把臉,又回去吃自己的飯。

    燭花辟啪作響,夾雜著咀嚼食物的聲音。外面非常熱鬧,酒令划拳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蘊躺回去,盯著房梁發呆。房梁被蟲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鳴沙山的窟洞。這裡他認得,是敦煌城裡的客棧,他來時曾住過的。

    他還未全清醒,木然地望著那一片蟲洞,大腦一片空白。

    這些蟲洞會不會比莫高窟的洞多?裡面的蟲子們也有他這般的愛怨糾葛嗎?

    不自覺地,他開始數那些蟲洞:「一、二、三、四、五……」

    數著數著,竟有些困了,聲音漸漸沉下去,最後,淹沒在喧鬧聲中。

    在客棧住了三四天,身體才漸漸恢復。商隊要繼續趕路了。

    晚上,行蘊正對著燭光發呆,突然有人敲門。

    他心裡一動,奔到門口。難道、難道是小蓮回來了?

    明知不可能,畢竟情難自禁,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門開了,外面站了一個矮個子的漢人,五短身材,粗聲粗氣的。這人叫趙基,是商隊的嚮導。行蘊喪氣地垮了肩,將他讓到屋裡。

    趙基瞧他滿面灰敗,遂笑著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難道佳人有約?身子剛好,悠著點兒啊!」

    行蘊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過了。

    趙基伸手捏捏他的臉,先前殭屍般乾澀的面頰已經回復生機,雖然仍蒼白消瘦,畢竟像個人樣了。他歎口氣道:「小兄弟,我怕你傷心,一直沒敢問。你遇見了什麼事,滿口鮮血的,自己一個躺在那裡等死?是遇見土匪還是別的什麼事……」

    「……」

    「好、好,不說也罷。估計也不是遭搶的,錢袋還在呢。」他從衣袖裡掏出一個布包,遞給行蘊,「這是我們發現你時,落在你身邊的東西。」

    打開來,裡面是他的錢袋,還有那個未完工的木雕像。

    「錢袋裡有十二錠銀子,還有三千零錢,你點點。還有那個木雕像,不知是不是你的,我們也一同捎回來了。」

    「小兄弟,你倒是點點錢袋裡的銀子,別光看那個雕像啊。點清了我還要回去睡覺呢。」

    「小兄弟……咦?!你哭啦?別哭別哭,我最怕人哭啦。有什麼事跟大哥我說說吧,興許能幫你出個主意。」

    「趙大哥……你們為什麼救我?」

    「呃?!」這算什麼問題?趙基呆愣半晌,突然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氣得開口便罵:「小王八蛋!你果然是自己尋死?!遇到什麼這麼想不開?你死了倒痛快,有沒有想過你家裡的人?你爹媽養你這麼大,就為了讓你跑到沙漠裡裝乾屍?!」

    「可是……」

    「沒有可是!不管你以前遇著什麼難事,是個男子漢,就得哪兒摔倒,從那兒再爬起來。一死了之算什麼本事?老天既然讓我們救了你,那就是給你從頭來過的機會。」

    真的嗎,還有機會……這次沒死成,是老天給他的機會?

    行蘊低下頭,瞪著手中那尊木像,淚滴在上面,滲到參差木紋中,暈開片片血跡。滲到頭面上,便染紅了那張桃花臉。

    趙基歎氣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天我們就要走了。跟我們走,送你回家。有什麼事回家再說。」

    第二天是個晴天,天亮得很早。

    出了城,一路橫躺豎臥了一些巨大的風化骷髏,那些是喀斯特地貌的怪石。

    風從身後徐徐吹來,穿過這些風沙雕琢的石屍,幽怨嗚咽。

    風裡夾雜了少女的哭聲。

    是幻覺嗎?!那哭聲、那哭聲竟像極了小蓮?

    行蘊猛地勒馬回首,茫茫戈壁,除了薄霧裡的鳴沙山,還有遠處的敦煌城,再無其他。

    呆呆地望著天上,淚海情天,只有失去伴侶的孤鷹,徘徊哀鳴。

    遠遠傳來趙基的喊聲:「看什麼呢?快走——」

    行蘊又靜靜立了一會兒,輕歎一聲,終於策馬而去。

    風兒吹散了那一聲歎息,悄悄地,帶來一方紅色的絲巾。飄飄搖搖,不知何所來,也不知何所歸,逐風追日,翩躚舞去。一路漂泊,不知哪裡是歸宿。也許,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心之所繫的地方?

    月冷星稀。

    二十年前的浮屠地獄,如今已是一片殘垣斷壁。月光冷冷地照進來,潑灑滿屋蕭索。佛殿上,血跡猶在,斑駁地與石板地融為一體。那些曾發生在這裡的罪惡,永遠也抹殺不掉了。怎麼罪惡如此長命,悔恨如此長命?

    行蘊躺在大雄寶殿的地上,小蓮曾經躺過的地方。他已經回來了,已經回來一個月了。這一個月,幾乎夜夜在這裡徘徊。不是佛殿,便是那間初遇的禪房。也許有一日,她會回到這裡敲他的房門呢!

    小蓮啊……我該去哪裡找你?

    你真的如此狠心……連一面也不肯再見嗎?

    十一月的夜晚已經有些瑟瑟寒意了。他翻了個身,讓脊背完全貼在地上,石板冰冷無情,刺激著全身的神經。只是,時間長了,總也抵不過活生生的骨肉肌膚,沾染了體溫生氣,漸漸地溫熱起來。他低低地念著她的名字,沉沉睡去,月光影影綽綽地灑進來,滿面新淚。

    他睡著了。

    睡得很深,很甜美。他做了個好夢啊!

    他的小蓮回來了。披著素色月紗,一身紅裙,悄悄來到他身邊。滿面淺笑,十指生情,穿插在他鋪散的發間。

    「你的頭髮終於留得這麼長啦!真好、真好……」

    這是為你留的啊……為了與你再見,才轉世投生……

    小蓮……別再離開我了……

    翻身將她扳倒,俯身上去,靜靜地吻她。那雙唇好熱,她總是這麼熱情似火,愛得銘心,恨得刻骨。凡事都決絕自主,只有在這種時候……竟如新生的嬰孩兒蜷縮在他懷裡,放棄了主導,放手任他捉弄……從未有過的柔弱無助……這才是真正的她吧!尋尋覓覓,人間天上,不過要一個可以依賴的人……托付疲憊的身心,可以不必假裝強勢、可以釋放真正的自己……

    小蓮……別再走了……嫁給我、嫁給我好不好?讓我做你的依靠、讓我做你的丈夫……

    小蓮……

    鳥兒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

    晨光從窗欞射進來,滿室灰塵在陽光下翻飛跳躍。他張開眼,一夜淚水,眼睛已被浸得有些腫。

    天亮了。

    四周哪有小蓮的影子?掀開布衫瞧瞧,褲子還未乾透。

    原來又是一夜春夢……如此真實的美夢!

    佛殿屋樑上全是飛天菩薩,四大金剛,在流雲掩映的明鏡高堂。那裡是她曾經生活的地方,薄情寡慾,四方清淨。怎麼,竟生出小蓮這樣愛慾強烈的生命?

    不不不,哪有什麼眾生平等的清淨樂土?都是順暢逆亡。說什麼普渡眾生,原來也不過是變著法兒擴大自己的領土受眾,各為其主,十八般武藝悉數登場——對敵人,不服輸的,永遠都是殺無赦。

    曾經坐鎮這裡的高德大僧不就是嗎?

    還有那個自幼受盡熏陶,長了一雙耳軟根的自己……

    當然,還有善法堂!

    善法堂?!

    對了對了對了,怎麼沒想到呢?

    她如此強烈的愛憎,如此驕傲的自尊,怎換得被那樣卑鄙殘殺?

    莫不是……又回去報仇了?!

    說什麼生生世世,原來,無形中又一次害了她?!

    不不不!他抓緊胸口,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

    小蓮……一定不要去……

    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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