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朗面無表情地踏進內廳,看見海棠趴在桌上熟睡著,地上躺著一本破舊的詩集。他可以想見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守著空閨等待他回來,最後卻因為過度疲倦而不知不黨的睡著了,而她睡著前甚至沒有想到要換來一個丫環為她把大紅的霞帔換下。
他就這樣站在她面前,靜靜地凝視著她好半晌,然後,緩緩地彎下腰將躺在在地上的詩集撿了起來。破舊且泛黃的書本顯示出主人的孜孜不倦,書的內頁不是書肆販賣的刻本,而是端正秀麗的飄逸隸書,大字旁還有以硃砂筆做的圈圈點點與批注,朱墨斑瀾。原來她識得漢文,而且,看樣子對於詩文頗為熱衷。他從沒見過有哪一家格格喜歡鑽研學問的,但是,她卻讓他開了眼界。
將書本放在桌上,不意卻驚醒了沉睡中的海棠。海棠漆黑的烏眸在看見意外出現在眼前的阿斯朗之後,頓時一亮,高興地站了起來。"啊!你回來了?"
趴在桌上睡了一晚,她的雙手雙腿簡直像是廢了一般酸麻不堪,猛一站起來,便不受控制的軟軟地往後栽。"啊!"她驚呼出聲。她無法抬起雙手攀住桌沿,又無法挪動雙腳支撐自己,她只有毫無選擇的往後仰倒。黑亮的長髮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飛瀑散的傾洩在他眼前。
阿斯朗想也不想的伸出健臂一摟,及時扶住了她,也免去了她的皮肉之苦。海棠倒進他寬闊溫暖的杯中,驚惶的雙眼對上他沉穩的星眸。初見時,四目相接的震撼再度震動了兩人的心湖,是的……他們都察覺了潛藏在眼底的悸動,那只有相愛至深,經過漫長的相思才能粹練出來的深情。她驚惶的大眼凝望著他,吐氣如蘭,晶燦粉嫩的朱唇微啟,像是最甜美、最致命的誘惑。
阿斯朗倏地在她唇上一啄,海棠錯愕地睜大了雙眸,慌亂地摀住了雙唇。她孩子氣的舉動,惹得阿斯朗不由自主的牽動剛毅俊美的雙唇,露出一絲笑容。他——笑了?!
她怎麼也無法將昨夜那個冷峻的阿斯朗,與今天這個柔情的阿斯朗重疊在一起,怎麼會有人的情緒是這般兩極化?
"為什麼你突然"她吶吶地問。"怎麼不到炕上睡?"他的聲音是滿含憐惜的。"瞧你,凍成冰人兒似的。"
他的大手輕撫著她嫩若花瓣的雙頰,他溫暖的撫觸與海棠略顯冰涼的雙頰恰成一個強烈的對比。
"阿阿斯朗"海棠無措地看著他,分不清楚他是不是在捉弄她?究竟昨晚的冷咧是當真的,還是他今天的眷寵呵護是認真的?她不懂呵!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般,阿斯朗摟住她,充滿歉疚地低語著。"對不起,海棠。"
突如其來的道歉,令她一怔。"阿斯朗?"
他望著她,銳利的星眸中有著深深的憐惜與自責。"昨夜我不該徹夜不回,把你一個人留在新房獨守空閨。"
"不不,我也有錯?"海棠急切地阻止他的自責。他糾結的眉峰,帶著憂鬱的雙眸,足以讓全天下的姑娘為他心疼。"我說我有個心上人,但是,那個人其實就是——"
阿斯朗伸出修長的食指點住了她的未競之言,他對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在乎你愛的是誰,不管你對他有多麼難以忘情,我只想要你知道你是我的妻子,總有一天,我會超越他在你心中的地位,而這是我對你的誓言。"
望著他,海棠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從來就沒想到,阿斯朗竟然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般深情的表白!這情景簡直就像夢一樣!她深深地埋進他的胸懷中,讓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她的淚震動了他,望著她微微發顫的嬌軀,一股強烈的不捨油然而生。
"別哭"他柔聲誘哄著。阿斯朗托起她的小下巴,以拇指拭去她滾落雙頰的淚;那動作極盡輕實與寵溺,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傷了她。海棠抬起帶淚的眸子望向阿斯期。為什麼他肯原諒她?昨晚明明是她對他說了那麼過分的話,成功地激怒了他,也差一點毀掉了這樁婚姻,但是他卻原諒了她,接受她心中"已有所愛"的事實。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她呀……
"阿斯朗……"她含淚低喚著。
她梨花帶雨的憐人神情,徹底擊潰了阿斯期的心防,他猛地俯下身來,重重地吻住她濕潤的晶燦紅唇。她的甜美更甚於他所想像的,她嘗起來的滋味是那麼美好,令他無法自己的沉醉其中。
天明了,伴隨著鳥兒的啁啾,清晨的陽光斜斜地透過窗子射進屋裡,照得整個房裡洋溢著一片暖意……
卯時許。丫環婕兒端著洗臉水走進新房中,在她看見赤裸的相擁而眠的阿斯朗與海棠之後,頓時漲紅了臉,慌慌張張地又把洗臉水端了出去。
榮嬤嬤看著婕兒把乾淨的洗臉水又端了出來,奇怪的問道:"怎麼回事,婕丫頭?"
"那……那個……格格和將軍……他們……"她支支吾吾地說著,愈說愈是困窘。
"少見多怪!"的榮嫡嬤隨即知道婕兒遇上什麼樣的場面了,她接過臉盆,笑道:"這有什麼?新婚夫妻本來就是這樣兒的!以後等你成了親之後,自然就會明白!我進去請格格、將軍起床,你抉去打點格格的行頭,今兒個可是格格歸寧之日,可別拖拖拉拉的誤了行程。"
"是!婕兒這就去!"
想起方才婕兒所說的,榮嬤嬤不由得微微一笑。先前格格對於這樁親事可是一百個不願意呢!就連昨兒個成親之時,也不見她露出半點笑意,這著實讓她這老人家擔心得要命,深怕這樁婚事就這麼毀了格格的幸福。所幸他們夫妻倆似乎頗為幸福甜蜜,這真是太好了!
當阿斯朗步出將軍府大門,看見機靈的僕人已經準備好馬車整裝待發,只差兩位主子上馬車就可以啟程了。
阿斯朗走向馬兒,輕柔的撫摸馬兒的鬃毛,馬兒親密的頂了頂他的手,輕輕地嘶鳴著。將軍府的馬兒全是他一手帶大的,所以每匹馬兒對阿斯朗皆格外親近。他的思緒再一次回到清晨的纏綿,那場絕無僅有的歡愛。
他有絲惱怒地蹙起眉,與海裳上床原本只是為了能讓洞房之夜有個交代,他不想在他與海棠新婚第一天歸寧時,便讓皇太極知道他讓海棠受了委屈;然而,他卻懊惱的發現自己竟然過分的投入。
不期然的,昨晚宣臨的警告再一次迴盪在耳邊我怕到了最後,痛苦的人不是皇太極,也不是海棠,而會是你,你會栽在海棠格格的手裡。他會栽在海棠手裡?
不!絕不!
阿瑪和額娘的仇恨未雪,他是要利用海棠來報復皇太極,他絕不能栽下去!
突然,馬兒發出一聲抗議的嘶鳴,拉回阿斯朗的神智。原來他不知不覺手勁使得大大,揪痛了它的鬃毛;他立即安撫地拍拍它,穩下它不安的情緒。
片刻後,海棠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身月牙白繡著玫瑰色花朵的常服,娉娉裊裊,美麗得如同超凡脫俗的仙子。
他對她綻開一抹令人屏息的笑容,與她一同上了馬車,隨即吩咐馬伕啟程,往皇城出發。一路上,他們很少交談,阿斯朗只是無言的摟著她,海棠聽著他平穩而有力的心跳,卻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份平淡卻雋永的深情。
進了皇城已是晌午時分,皇太極早已在"潛心閣"設家宴等待海棠歸寧,同時列席的還有海棠那體弱多病的額娘玫妃娘娘,與已出閣的皇姊百合。海棠與阿斯朗依照習俗向皇太極與皇額娘玫妃請安。海棠恬靜溫柔的微笑早已給了皇太極答案,任誰都看得出來她過得有多麼幸福。
"海棠,過來皇阿瑪這邊。"皇太極笑吟吟地道。
海棠柔順的走到皇太極身邊,他握著女兒的手。低聲問道,"他對你好嗎?"
海棠羞怯地一笑,盈盈雙眸飛快的掠了正在與皇額娘說話的阿斯朗一眼,低下頭道:"他對我很好,皇阿瑪。"
皇太極笑逐顏開,頻頻點頭,笑道:"好!朕果然沒有看錯人,將你托付給阿斯朗,可是托對了人了!"想當初海棠還為此而掉淚,不止一次請求他收回成命,幸虧他當時己下了詔書,否則可就因此而與一個這麼出色的女婿失之交臂了。
百合也笑道:"皇阿瑪這下可放心了!昨兒個你出閣時,皇阿瑪可是比任何人都還要掛心呢!擔心你想家、擔心稱不習慣,要不是皇額娘在一旁勸說,只怕皇阿瑪就要到將軍府夜宿去陪你了。"
海棠感動的看著皇太極,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皇阿瑪"
皇太極笑了起來。"別聽百合胡說,掛心是難免,倒也沒有那麼嚴重就是了。好了,快入席吧?
海棠在阿斯期的身旁坐下,宮女立即送上一碗蓮子甜湯,並道:"恭賀海棠格格與阿斯朗將軍新婚,祝格格與將軍多子多孫、長長久久!」
海棠紅了臉,悄悄的看了阿斯朗一眼,只見他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那笑意竟不知為什麼讓她覺得有些嘲弄。"阿斯朗?"她有絲不確定的輕喚著。
阿斯朗旋即低下頭來,對她綻開一抹極其溫暖迷人的微笑。"嗯?"
"不沒什麼"是她多心了吧?阿斯朗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冷冽的神情呢!
阿斯朗端起蓮子甜湯,溫柔的低語:"來,我餵你。"
"啊……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當著所有人的面做出這麼親密的舉動,一時之間窘迫的手足無措。但是,當他將一匙甜湯送到她唇邊的時候,她卻不由自主的張開小口,吞下他所遞來的食物。
阿斯朗的眸子是如此溫柔,她相信自己這一生,就會這樣醉在他的眸中,直到地老天荒。能夠成為他的妻子,將是她此生最大的幸福。
皇太極與玫妃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皇太極悄悄地握著玫妃的手,輕聲道:"他們會很幸福的。"
"是啊!"玫妃亦心有慼慼焉,不禁與皇太極相視而笑了。
海棠的歸寧家宴,就在這溫馨喜悅的氣氛中落幕了。
結束了家宴,阿斯朗便與海棠打道回府。來到離皇城宮門七里外的樹林裡,阿斯朗下令車伕停下馬車。
海棠疑惑的看著阿斯朗,問:"怎麼了?"
離開了皇城,結束了歸寧,阿斯朗再也不必偽裝他的多情與體貼。今天清晨的纏綿與歸寧家宴的柔情,全是作戲,只是為了解除皇太極的戒心,至少,他不能讓皇太極這麼早就察覺到他暗藏的報復之心;而這一切,只是一個序幕,對海棠的折磨,對皇太極的報復,則是剛剛才要開始。
阿斯朗隨意扯出一抹笑意,道:"我有點事情,不與你回將軍府了。"
"是什麼樣的事?我能不能與你一起去?"對於阿斯朗的事情,她一點也不瞭解,她甚至不知道阿斯朗有什麼朋友,有什麼興趣,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想要瞭解他,任何一方面都好。
聽見她的要求,阿斯朗嘲弄的一笑,"我有正事待辦,攜家帶眷的像什麼樣子?"
海棠的笑容一僵。阿斯明說的對,她是真的一點也沒有顧慮到這些。雖說她是他的妻子,但是對於公事,她卻是一點也插不上手的,要他帶著一個什麼也不值的累贅去辦事確實是礙手礙腳。
"啊你說的對,我幫不上忙……"
總管恭敬的將阿斯朗的座騎牽了過來,阿斯朗接進韁繩,一邊輕撫馬兒,一邊漫不經心的說:"我讓手下護送你回府,有什麼需要,吩咐總管一聲就是。"
"阿斯朗……你會去多久?"這才是她最關心的事情,其他的她根本不在意。
阿斯朗微微地蹙起眉峰。任意翱翔的鷹是不受束縛的,就像他不喜歡被干涉一般;自小父母雙亡,從來沒有人會限制他什麼,他沒有向任何人報告行程的習慣,就是他的妻子亦然。
"我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他淡然,甚至是有些敷衍地道。
那什麼時候才是你該回來的時候呢?海棠真的很想問出口,但是,當她看見他有絲不悅的眼神的時候,她卻不敢再問下去,因為她不要被他當成是一個喜歡管東管西的管家婆。
"那——你路上要小心,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別忘了捎個信回來報平安,也別忘了早去早回。"望著阿斯朗英挺卓絕的臉龐,不知怎地,海棠的眼前竟泛起一片迷霧!才剛新婚就要分開,她放不下心,依依難捨,卻又阻攔不得。
報平安?早去早回?阿斯朗嘲弄的幾乎想笑了。果真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格格,單純得一如他所預期的。他沒有回答她,事實上,他也懶得回答她,逕自上了馬首,利落地調轉方向便絕塵而去。
海棠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阿斯朗離去,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為止。但是,海棠一點也不知道,阿斯朗這一離開,足足有一個半月不曾再回到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