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消瘦的身影,難道不是小叔叔的樣子麼?
然後很快對自己搖頭苦笑。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這是種奇妙的預感麼……對於這個老是讓他想起小叔叔的老師,有親切感。
進了小店,有禮認出他,就對著他微笑,也沒站起來招呼,只是很鎮靜地交握著兩手托住下巴。
「嚇,對不起了,出來的時候發現自行車鏈條鬆了,結果弄了一會才好。等很久了嗎?」
「嗯,沒關係,我也才到。」
於波訕訕笑著坐下。
沉默了一會。
於波拿起擱在旁邊的菜單翻開,看了一眼,又馬上轉過去呈給有禮,一邊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字條。
「那,那我們先點菜吧。你看,我把推薦的菜單都抄下來了。」
「我不太出來吃,你決定就好。」
「啊,哦……那就點幾個特色菜,其他地方吃不到的。」
叫來小姐,點了菜,兩個人又尷尬地沉默下來了。
於波幾次想挑起話頭,那語句都提到嗓子眼裡了,但一看到有禮心不在焉的樣子,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半晌,他終於想起一個比「今天天氣很好啊」稍微好一點的開場白。
「老師,你最近看什麼書呢?」
「專業書吧,你不會感興趣的。」秦有禮輕飄飄地把話帶過。
「不會啊,聽過你的課以後,我覺得哲學也沒什麼難的嘛……」
有禮莞爾一笑,用老師看著學生的眼光愛憐地看著於波,緩緩道:「因為這門課是對全校學生開放的,所以我盡量想講得有趣一點,重要的不是給大家灌輸知識,只是想引起大家的興趣,引起一點思考的樂趣罷了。真的專業內容,還是相當枯燥的。」
「那做哲學系的學生豈不是很苦?能聽得懂嗎?」
「沒辦法。我很努力想講明白,可總是沒有辦法完全表達清楚。大概還是我水平不夠吧。呵……」
「怎麼會——」於波想起了那個糾纏不休的學生,也許對有禮來說,是每年上課都必然遇上的狀況吧,「那麼,老師覺得,大概能有多少人聽懂呢?」
「三分之一吧……」有禮想了想又更正道,「這是我估計的,可能還太樂觀了點。」
聲音淡淡的,也沒有怨憤也沒有得意。於波想起課上的有禮,那一副志在必得,彷彿他講的每一句話都能被下面的聽眾所瞭解,而正是那種嚮往互相理解的精神才促使他的課如此動人。然後又想到第一次衝突時,雙臂抱胸的有禮……自己,是被歸於三分之二的大類裡嗎?
「可是,老師——我覺得我很幸運,能聽你的課。我——我能感覺到,一種不同的東西。大概,就是那種,讓人會想點什麼。那種——」
「謝謝。」
於波張著嘴,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心中那既柔軟又活躍的部分,那份被有禮激勵的,甚至可說是屬於有禮的一部分。叫著,無聲地叫著,想被他自己認出來。可這語言……這該死的語言,總不能表達心中十萬分之一。
他真想大叫有禮的名字,他已經沒有其他語言。
幸好,這時服務員端上了冷盆,有禮道:「看起來很好吃。」轉移了話題。
一頓飯,有禮很熱情地誇讚了每一道菜,可緊接著,又彷彿想起什麼來,自己在那裡出神。
於波的肚子裡盛滿了感情,卻沒有辦法表達。吃一筷,停三筷,也呆呆地凝視著一個點,任內心翻天覆地。
菜吃得很慢,不過,到底還是吃完了。有禮搶著付了錢,於波想了想,沒有爭,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說實話,他是很失望的。本來抱著一個模糊的預感來,彷彿這些日子裡積蓄的話能跟有禮說開了,彷彿有禮和他能談點更真誠的東西了。自從小叔叔離開後,空虛的、總和別人有一層隔膜的心,渴望著一些話,一些撼動靈魂的話,就算是和愛情無關,也足夠他感動回味的話。結果,有禮也和其他人一樣,在吃飯時只談論和食物相關的話題。
於波站起身來,回頭示意有禮一起離開。有禮卻彷彿突然焦躁起來,之前吃飯時的鎮靜消失了。他猶猶豫豫地繼續坐在椅子上,瞥了一眼於波又扭頭去裝作看風景。於波只好又坐回來。
半晌,有禮突然很機械地說:「只有兩個月,你看怎麼樣?」
「……什麼兩個月?」
「就是——就是——談,談戀愛——」
兩個人都詫異地看著對方。於波半信半疑,卻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理解到的意思;有禮則甚至不敢相信,這些話是他自己說出來的。
於波想了想,開口道:「老師……」
秦有禮突然站起來,拿著包就走。於波連忙追上去,從後面,看到他的耳朵根全紅了。
「老師,你還沒有聽我的回答呢!」
於波不緊不慢地跟著前面那人的腳步。也許是對方表現得太過慌亂,他這個真正的受驚者,反而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只覺得不可思議。有禮走得踉踉蹌蹌,像喝醉酒一樣。這種狼狽的樣子,幾乎要讓於波笑出來了。
現在還有人說「談戀愛」這種過時的詞嗎?而且他們兩人之前一點也沒有告白的氣氛呀……他這麼緊張,這麼害羞,難道是真的喜歡我?之前只有過淡淡的預感,因為他太謹慎太膽小了呀。可這樣的人,竟然也有勇氣告白?而且是對一個同性,一個學生,一個甚至還說不上多熟悉的人?這麼著急地告白,還有時限——
兩個月。
「只有兩個月……最多了。」
於波突然灰了臉,趕急幾步追上有禮。用力拉住他的手,把他到路邊大樹下。刻意讓兩個人的距離近到幾乎呼吸相聞,他的力氣明顯比只知道讀書的老師大得多。而對方臉色蒼白,嚇得沒有聲音也不會反抗。這樣驚怕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世界末日一樣。
「老師,你還沒聽我的回答呢。」
面對著這張薄得像紙一樣的臉孔,於波強硬地親了上去。大樹的陰影很好地遮蓋了這個角度,有禮卻覺得稀疏遙遠的腳步聲響得就彷彿在耳邊一樣,用力反抗起來。
緊緊握住用力得青筋暴起的雙手,於波說:「我同意。」
「我們談戀愛。」
***
兩人分開時,有禮臉上的表情變換不定。於波只注意著他濕亮的嘴唇,配上蒼白泛紅的紙薄的皮膚,讓人聯想到一些本能的事……那時候,於波滿腦子在這個念頭上打轉,幾乎都忘了剛才發生什麼,現在又處於什麼情況下了。所以當有禮發急地推開他,跌跌衝衝地離開時,竟然稍稍發了會愣。
當他回過神來,有禮已經走出百米開外了。他一下子有點手足無措,想追上去,又覺得還是不追的好,站在原地懊惱地反悔著剛才的念頭。都是自己搞砸了。可有禮反覆的舉動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說喜歡自己的吧,對自己的吻卻很排斥;要說不喜歡吧,幹嗎要和不喜歡的人談戀愛呢?……還有那關鍵字「兩個月」……
於波一邊走一邊翻來覆去地想。終於,一些平時通過電視肥皂劇積攢起來的印象一點點拼湊出合理的模樣來——有禮是患了絕症,只剩下兩個月的生命(他想到小叔叔,不由地充滿了愛和憐憫),終於鼓起勇氣對一直很有好感的學生告白。他越想越覺得非常有理。還有有禮虛弱的樣子,腳步不穩,吃得也很少……都加強了他的信心。他覺得腦門被鏗地敲了一下,血液在顱內汩汩流著……
一旦想到這個理由,原來一點捉弄有禮的心都消散了。只覺得想狠狠地把自己犧牲給他。內心裡一下子湧滿了柔情,強烈到簡直叫他不知怎麼辦才好。一忽兒想怎麼溫柔地把他抱在懷裡,一忽兒又想要怎麼裝做完全不知道他的病情的樣子……隱隱中,他那些溫柔的幻想,似乎是彌補給小叔叔的。因為年輕而無助的日子讓他終身憾恨,所以現在更想做出當時做不到的堅強的樣子,去愛、去疼、去珍惜,那樣唯一的一個人。
可惜,愛的幻覺從來不能使現實服從它的劇本。
電視裡,那些彆扭的愛人說了聲「我們交往吧」,不就拉開了轟轟烈烈的戀愛序幕嗎?那種彷彿空氣都是粉紅色的氣氛,現實中果然是完全沒有的……
於波一開始像那個偷懶的獵人一樣,守著個莫名的承諾等著有禮這隻兔子自己撞上來。結果幾天過去了,連一封信也沒收到。
連連發出的E-mail石沉大海,面對空白的信箱,於波真想殺到有禮的辦公室去……好在他尚有理智,勉強能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為了不給有禮添麻煩,他還是努力忍耐到星期二。
上課鈴響完,於波伸長脖子望著門口,卻沒看到有禮的身影。一向準時的老師遲到,讓教室裡響起了一陣一陣的騷動。大概延後約五分鐘,才看到有禮走進教室。
他停在門口略一張望,遲疑了兩秒,彷彿雙腳被泥潭沾住了一樣。於波知道他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的關係。
最後,老師的責任感戰勝了想逃跑的懦弱性格。他終於還是站在講台上,意外地挺直了背脊。
瘦長的身形映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好像一根標桿,有種靈魂拚命向上,想要從頭頂衝到天宇裡去的感覺。
於波看著這樣的有禮,心裡五味俱全。又愛又憐。為了自己能給他造成壓力而莫名地得意,又反過來疼惜他脆弱的樣子。有禮的擔憂在他看來有點好笑,很想好好地嘲笑他一番,再把驚惶的他抱在懷裡安慰,說些甜言蜜語。見到有禮剎時,腦海裡翻湧不已的想法讓於波自己都有點吃驚。也許是兩人相遇的最初就表現出自己惡質的一面,也或者是有禮的性格使他又吸引又排斥……他對有禮,總是夾雜著又想折磨又想愛憐兩方面的感情,而且同樣真實,同樣強烈……
整堂課,他時不時地走神,根本沒能好好地聽進去什麼內容,只是凝視著有禮。
有禮壓下最初的慌亂後,說著說著,聲音慢慢平穩和堅定,眼神灼熱,沉浸到思想和演講的樂趣裡去了,根本不再注意於波。這讓於波很不滿。在有禮的視線掃過他時,故意吐出舌頭做鬼臉,可有禮根本視而不見。小孩子氣的心理,讓於波覺得這整個教室的人搶走了他的有禮,這下,平時最期待的課,也變得最難熬。他頭一次希望下課鈴快點響起來,就可以——可以……想到自己能看到有禮種種別人見不到的姿態,心頭就掠過一陣熱流。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於波還是和以前一樣,靜靜等在有禮身邊,看他和學生互相交流。他的心裡卻不再像以前那樣,抱著旁觀者的態度;他的心情彷彿和有禮同調了,體驗著欣慰、安靜,也感受著歎息、無奈。
今天討論的時間好像格外長,他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有禮故意在拖延時間。學生們的反應很熱烈,常常是一個人的話還沒講完,就被另一個人截去了話頭。聽著他們討論的題目,於波的心也慢慢平靜了。那些平時無暇去想的問題跟著這些輕快的詞語一起翻騰起來,沉浸在這種狀態裡,普通的得失心就變得遙遠了,像把自己浸泡在很純淨的水裡,只覺得思路銳利而清晰,耳聰目明。
到底,話題慢慢集中凋散了,學生們也三三兩兩離開。最後一個學生離開後,有禮默默地整理著自己的東西。他似乎還沒有從狀態中恢復過來,嘴邊含著稀薄的微笑,彷彿在做一個安恬的夢。
管理教學樓的工人進來關燈,看到於波和有禮兩個還站著,吆聲道:「老師,我要關燈了。這麼晚,你們是不是也要走了?」
「啊,是,是。」有禮像被驚醒過來,連忙拿著東西走出教室。
於波跟上去。這時,有禮才發現於波一直等在自己身邊,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維持著一定的距離向外走。
「你,你等很久了嗎?」走到教學樓外的花壇邊,有禮才輕輕地問道。
「沒,我在聽你們討論。」
「哦,那我先走了。」說著,竟看也不看於波,就想離開。
於波一把抓住他,有禮抬頭看他的時候,他發現,這個人的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五月末尾的天氣,還沒有熱到這個地步。
「老師,你不會忘記自己說過什麼話了吧?」
「什、什麼話?一起忘記好了——」
於波湊近那張帶點惶恐的臉,有禮以為會被親到,連忙側過去,用空著的左手抵住於波的額頭。掌心下的皮膚,很熱。
「別這樣!」忍不住帶著急切的命令語氣。
「我們應該好好談談。到底怎麼回事?」
「忘記它忘記它!」
「怎麼可以呢?老師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沒辦法忘記。我們不是在談戀愛嗎?」
聽到這兩個字,有禮控制不住唰得臉紅了,羞恥得幾乎要哭出來。他無法相信自己真的曾經說過這兩個字——那天情緒激動之下的失言讓他更加無地自容。
無法在學校談論這種問題,老師的身份教他時時注意自己在校時的言行,被這樣逼迫著,他無法,只得說:「離開這裡再談。」
說著,掙開於波的懷抱,自顧自望前。後面的人跟了上來。
兩個人的影子在路燈下忽而膠著忽而追逐,有禮一邊觀察著這樣的影子,一邊帶頭往自己家裡方向走去。
***
在摸鑰匙的時候,有禮的頭腦還是一片混亂。隱約覺得把別人這樣帶到自己家裡來,是很不恰當的。可一想到要在別的地方——別的公共場所談到那種問題,就更加無法忍受。
沒辦法了。
他歎了一口氣,打開了門。
「要換鞋嗎?」於波站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問有禮。
拿出拖鞋給他換上,領他進門後,又小心地把門關上。忽然想起周圍都是一個學校的老師,嚇出一身冷汗。轉念一想,老師帶學生進自己的房間也沒什麼奇怪的,尤其是關係比較好的研究生。可到底是這麼晚的時候,又加上自己心虛,猶自惴惴不安。
於波很規矩地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好奇地上下打量。看了幾眼,就盯著房間裡的書櫥別不開眼來。
客廳直接連著書房,書房門沒有關,整整兩排頂天立地的書櫥,上上下下堆滿了書,還有不少散亂地攤開放在書桌上,相比於其他地方的整潔,這兩櫥書確實相當特別。
有禮見於波直盯著看,不好意思地說:「都沒整理過。」
「不是,我沒想到一個人能有這麼多書,看得完嗎?」
「你可以進去看看。」
於波微瞥了眼有禮,見他確實允許,才走進書房仔細地查看起來。
書架上不但有中文書,還有不少英文、德文原著,一本本厚重得像磚頭一樣壘在架子上。
看看書名,除了哲學類的專業書之外,還有整排的中國古典讀物,文學、史書、小品、散文,都包上書皮,書脊上工工整整地寫上書名。
「都是老師自己包的?」於波指指。
「不是。是我爺爺傳下來的。」
「那就是你爺爺寫的?字好漂亮!」
於波不由感歎著。現在學生能寫兩個漂亮字的人不多,畢竟現在有先進的電腦,輸入比手寫快多了。除了一些小時候學過書法的人,於波認識的大部分同學都只能寫的「端正」而已。記得BBS上還曾有個師兄傳授如何在公共課上考高分的秘訣,那就是——字寫得好看。那師兄學過書法,所以無往不勝,公共課都是拿A過的。於波自己的字尚不難看,很有個性(自己誇的),不過看到真正漂亮的字,還是心生羨慕。
這麼說起來,還沒有看到過有禮的字呢。網上聊天、寫信,用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印刷體,黑板上的板書,寥寥幾個字,也只能看出個大概來。看字能識人,如果看到一版有禮的字,是不是就可以瞭解更多一點呢?
「要喝水嗎?」
也許是呆在自己家裡,有禮看起來鎮定不少。於波接過玻璃杯,道聲謝謝,目光就落在身邊的台式電腦上。
有種秘密的興奮——這也許就是有禮給我發信的電腦呢,也許裡面就存著我給有禮的信呢……
一下子對這個書房感覺親切起來。微笑著指指電腦問:「是這台?」
有禮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他在問什麼。略帶點尷尬道:「我就一台電腦。」
不敢再讓於波在書房裡多呆。作為一個靠書生活的人來說,書房甚至比自己的臥室還要私密,被人用評價和好奇的眼光來看,倍加不適。有禮道:「我們坐到外面去談吧。」
跟著有禮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熟悉的沉默也跟著降臨。有禮沒有談話的技巧,不敢開口;於波則有點壞心地望著窗外,聽耳邊淡淡的呼吸聲。
「咳……」有禮清清嗓子,於波好奇地轉過頭來。
「喝水。」有禮慇勤地把杯子往於波那裡推了推。
於波又好氣又好笑。差點想抱住眼前這個笨拙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內心的一角是如何變得柔軟的……為他。
「老師……有禮……可以叫你有禮嗎?」
「……」被問住的老師想了想,澀聲道:「好像還是聽你叫老師比較習慣……」
「聽多了就習慣了。有禮,名字很好聽。這麼好聽的名字,就應該讓別人念出來。」於波暗念著「有禮有禮」,氣息伴隨著晦暗的嗓音而出,聲帶震動著,而全身在共鳴。只是一個名字啊——
可為了把它念出,經過了多少時間呢?……
時間,逝者如斯。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想到這裡,於波生起一陣無法解脫的焦急。面前的這個人!怎麼還不明白?求救的手已經伸出,卻還想反悔收回麼?真正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於波看著對面的他。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從沒有這麼靠近,綿長的夜晚,呼吸相聞。伸出手就能把他抱個滿懷,把臉湊上去就能得到親吻,兩個人在一起,能做多少事?能有多少歡樂?簡直想也想不過來。空氣也在一層層壓迫上來,催逼著他。這裡是有禮的房子,到處都充滿他的風格他的味道。好像在一個巨大的有禮的空虛的身體裡……幻想中,自己的手臂如鳥翼,扑打著停息在對方身上,劃出完美的弧線。
擁抱,這麼簡單的動作,他卻始終抬不起手,只能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玻璃杯。
「只有兩個月的勇氣也沒有?」
有禮眼裡露出一點哀傷的情緒,很快又隱藏起來。他在掙扎。眸色變幻不定。
「我有我的理由——」
「那你幹嗎說出來呢!都已經說出口了,哪有這麼容易讓你收回?有禮你,不會沒有想過的,對吧?」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時,有禮轉開視線。
「真的,忘記比較好。你年紀還這麼小——」
「我已經是大學生了!我知道我要幹什麼。再過一年我都可以結婚了!」
「對,你應該要結婚。」
「——那些事,過了這兩個月再說!也許一輩子不結婚呢。」
過了這兩個月再說——於波發現有禮對這句話有反應,馬上接下去說:「對啊,只有兩個月。我們再互相多瞭解一點,以後怎麼樣還不知道呢!可要是試也不試,你不會後悔嗎?偶爾順從自己的衝動,說不定結果也會很好呢……這最後——這兩個月的期限,不算長吧。」
「……等等。」
「……說到底,有禮老師,你的意思就是想玩弄我,跟我開玩笑咯?呵呵,算是報復我之前的惡作劇嗎?」
於波本只是脫口而出,根本沒想到這樣的可能,只是對有禮遲疑的態度非常惱火,自然而然說出的。可一旦變成話語落在空中,就連自己也忍不住揣測起來,眼神一瞬間變得冰冷。
「當然不是!」
「那你好好解釋啊。」
有禮低頭考慮了一會,再抬頭時,換上了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
「你一定要這樣,也可以。不過兩個月之後,我希望我們不要再見面。你也不要來找我;聽到任何消息也別去管它,可以嗎?要是你不能答應的話,那,那我也不能同意。」
於波差點追問,是不是就算我把你的性向告訴別人你也不肯同意?可到底,他還是把這話吞回去了。兩月以後,有禮就會病重離開麼,這弱小的威脅和條件,只讓他覺得,有瞬間呼吸不上來的沉滯感。
去珍惜吧,孩子,時間不會等你太久。
有剎那,他想到命運,然後苦笑著點點頭。
像拿到了通行證,一下子無視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於波手捧著有禮的後腦,想也沒想就親上去。
親吻,慢慢吮開對方的嘴唇,舌尖深入探索,互相摩擦時,微微的麻木讓人眩暈。手臂不覺越收越緊,撫摩著對方頸後微涼的皮膚,直到它無法控制地燙熱起來。
「是你的初吻?」於波眼裡有一絲戲謔。
「當然不是。」
「……這麼生疏?」
「你不覺得羞恥麼……」
「不知道,看你的樣子,我就什麼也不想了。羞恥什麼的……」於波促狹地看著有禮躲閃的臉,他也有點驚訝於自己的大膽。可是,一看到有禮覺得羞恥而想要退縮的時候,就忍不住更加欺負他,好像自己用來羞恥的神經都變得一致對外。真是糟糕……
「你也把那些無關的東西忘掉吧。」於波熱烈的眼神直視著有禮,「不然,我就要更努力……」
又一個吻。
那眼神叫有禮的心臟狠狠收縮了一下,接下來的吻只讓他覺得熱、熱、熱……腦海裡一片模糊的粘執,輕微的水嘖聲已經無法進入他的意識。他渾渾噩噩地想——這就是戀愛嗎?
有點可怕……
可讓人忍不住期待……
送於波出門的時候,有禮控制不住臉上的熱潮,一直紅撲撲得像個大蘋果。
「這麼晚了,你輕一點,別打擾人家。」
於波知道有禮又在擔無謂的心,本想再親親他,不過考慮到這裡是走廊,只是輕輕拉了拉有禮的手,笑笑離開。
關好門,上完鎖。
有禮呆呆地抵著門,保持著一個姿勢胡思亂想。手上還殘留著那個人皮膚的觸感。這是真實的麼?
有禮只覺得無力無力……放蕩自己在海洋裡漂流……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慢慢想清楚這一切之後,忍不住被一種深遠的恐懼抓住了心臟。未來會怎麼樣,已經無法考慮了。
校園是談戀愛的最佳場所,不過對師生戀來說,就不那麼恰當了——尤其是當這兩個當事人是同性——而且其中一個還特別小心。於波想在校園裡和戀人拉拉手的願望都沒被滿足過。兩個人走在一起,只能是一前一後保持距離,偶爾站定在一起講話,明顯可以看出有禮的心不在焉。如果碰到有禮認識的老師,打招呼就更加尷尬。
「哦,學生問問題啊,秦老師真有學生緣。」
有禮維持著表面的微笑不變,手心裡全是汗。
有一次,聽到同事不經意地說:「怎麼還是這個同學啊,現在倒很少有這麼認真學習的學生了。」有禮就不肯跟於波在校園裡走了。
學校附近也一樣不安全。一般大學老師和本科生(除非是班幹部和班主任)很少有交集,更別說在一起吃飯了。兩個人提心吊膽地在外面吃過幾回,也就算了。
有禮的家,只能偶爾去幾次,畢竟周圍也都是老師。
所以,信還是不拉下,於波幾乎天天有一封。有禮則抽空回一次。
等於波問到有禮的手機號時,著實興奮了一下。不過他很快發現有禮開機的時間很短。有一次他上課時發消息給有禮,乍響起的鈴聲讓教室裡的學生楞了一下,發現來源後,都忍不住笑起來,有禮則尷尬不已。從此後,開機時間就更短了……看到於波坐在座位上按手機,有禮就忍不住想檢查自己有沒有關機,心裡有點後悔把號碼給了這個不知輕重的學生。
等到回家再開機時,果然都是發給自己的,短消息提醒鈴聲短促地一聲接一聲,響個五六下才能停。
全部安靜下來後,一條條查看,都是瑣事。即時點評自己課上的表現,有時還把自己的話打下來,說喜歡、說感動。好像把今天的課重新溫想了一遍。
忍不住微笑起來。
上完課後,於波總是等在旁邊,等其他同學都散去後,留下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有禮。
晚風清渺,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樹陰遮蔽的人行道上。一塊塊石板間,小草倔強地探出頭來。
有禮起先走在前面,可他老覺得身後的於波一直盯著他看,偶爾還輕聲笑起來,笑得他心裡有點發毛。
「你走前面。」他停下步子,卻沒轉過身,只微側頭,讓開一點距離。
於波笑嘻嘻地走上前。
「來,跟著我!」於波伸出手,看到有禮猶豫的樣子,自嘲地笑笑,換成指向前方,「那別跟丟了。」
「我們方向不一樣。」
「總得先出校門吧?」
「那邊是正門。」有禮看了看他手指的方向,道。平時他們都是走最靠近教學樓的側門。
「一樣是門,從那裡走也沒關係啊。」
於波先走。幾步後,看看身後沒有動靜,轉過頭來,伸手招了招。
也許是被那種笑容誘惑,有禮邁出步子。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前面的背脊,少年人特有的充滿彈性的背脊,還沒有被意料之外的重量壓迫過,挺得筆直,透過衣料,都可以看出薄薄的肌肉覆蓋著骨骼,很韌。
原來於波是想帶有禮來看荷花。
竟然已經六月,到了荷花盛開的時候了。
在學校近正門的小園子裡,在樹木掩映下,黑絮絮的池塘裡,開著兩三朵小睡蓮。
「你一定沒注意過吧?我也是才知道。我們同學有個生命科學系的朋友,他上次要做校園植物品種的調查,拉了我們一起去幫他找各種植物的葉子和花,我才發現這有荷花。你知道嗎?學校裡還有櫻花啊,原來四月裡飄下來白色的花瓣就是櫻花。怪不得說櫻花的凋謝非常美,那細小的花瓣看起來真的很漂亮……」
「我知道……」
「啊?」正說得起勁的於波停下來看著有禮,「原來你早知道荷花開了啊。」
「在國關學院門前有一棵八重櫻,花是粉紅色的。到八月的時候,桂花滿校園都有。」
「我最喜歡桂花的香味,特別甜,聞了心情就好——到八月的時候再來看桂花。」
說完,於波才想起,到八月他和有禮的約定就結束了。他後悔自己的失言,看了看有禮,有禮輕輕帶過:「桂花很小,不好看。」
又站了一會,有禮道:「走吧。」
走出了暗黑的小園子。
「你剛才看到沒,哇,那女的坐在男生的大腿上啊。」
「沒看到。」
「你都沒注意到啊?這裡好多談戀愛的人,樹陰裡不知有幾對呢。」
看有禮不答話,於波又笑道:「不過我們也是啊。晚上出來約會。」想起有禮的擔心,他連忙又加上一句,「看起來我們兩個哪個比較像女生呢?那麼暗,大概看不清楚吧……不過他們自己忙著,大概也顧不上別人。」
要是不解開有禮的心結,再要找機會拉他出來就不容易了。於波有點緊張地看著他。
有禮笑笑說:「看什麼?」
「沒什麼。你好看。」平時順口的打趣話攔不住漏了出來。
有禮眨了眨眼睛,別過頭去。
害羞了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