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著電腦的書房還是像於波上次來參觀時這麼凌亂,甚至更糟糕了。這兩天有禮在寫自己的論文,桌上地上攤滿了各種材料。雖然在別人看起來很不整齊,可這裡的主人自有他擺放的規律。只見他打幾行字,思考了一會,又隨手拿起一本書翻到夾著紙條的特定頁數,仔細研讀起來。讀了兩三遍,有了更深的體悟,他又修改了文中的幾個關鍵詞,才繼續往下寫。
整個下午他都這麼敲敲打打著,直到書上的字都看不清楚了,他才發現天色昏黃,竟然已經是傍晚了。
捶打了幾下發酸的頸背肌肉。他呆呆地看著窗外變幻著彩霞的風景。
很美。
淡藍的天空做底色,棉絮一般的雲彩高掛著,整個都染上了赤紅拌著幻紫的霞光。學校周圍沒有比較高大的建築,有禮住的五樓足夠他看到天邊一輪溫柔的紅日。紅日彷彿是美人的額印,周圍透露著淡淡的血色。
總是面對灰白鮮麗的城市、電腦、人,難得有閒情看到這樣的自然景色,他不由地有點出神。
聯想到暗夜裡的荷花……他平時也不是不注意學校裡的花花草草,但這次經歷卻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也許是因為有人陪在身邊吧。
心中隱隱冒出一個念頭——要是於波也在看這樣的景色就好了……
似乎這樣想著,心臟也跟著微微激動起來。
吃完晚飯,有禮繼續做下午未完的工作。有時寫到瘋,他都可以通宵不睡,第二天擦擦臉就去上第一第二節課。深夜能幫助思考,一個是安靜,一個是黑暗,綜合起來,是孤獨。孤獨幫助人思想。哲學這門課,是有點清苦的味道。
收起了碗筷,激活休眠的電腦,有禮上網去收信,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如果一天沒收到信,還真有點失落。幸好近來,他還沒嘗到這樣的滋味。每天只收一次信,也算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規矩。因為為了這信,他的心緒浮動,若放任不管,很影響他的研究工作。
今天不知是信箱問題還是網絡問題,信總是收不下來。好不容易躺倒在他的信箱裡,已經是折騰了半個鐘頭之後的事了。有禮點開信,信很短。
「親愛的有禮:
今天吃飯回來看到很漂亮的彩霞,連忙發消息給你,不過我想你大概關機了。所以借到同學的數碼照相機,從寢室窗口拍了幾張,寄給你看。我們寢室外面就是操場,一片空曠,看得很清楚。我已經跟那人說好了,讓他把照相機借我幾天,呵呵,下次把我的寢室和床鋪也拍給你看!
此致
敬禮」
下面就連著幾張照片。可能是還沒用習慣,有一張把照相者的手指也拍進去一根。有禮看著這根模糊巨大的手指,想笑。
他翻開像山一樣的資料,找到自己的手機,果然沒開。打開電源,過了一會,又響起了熟悉的短消息提醒鈴聲。
「快看天空。」
「很漂亮的晚霞。」
有禮望向天空。此時已經華燈初上,教學區方向亮著的燈和天空中的星子一樣,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種淡紫色的幕罩下。
我看到了。
真的很美。
他大大吸了口晚風,對著天空微笑起來。
***
於波果然守信,有禮陸陸續續收到很多照片。有他寢室裡的照片,有他朋友的照片,還有很多意外逗趣的小瞬間被抓拍下來。從這照片中都能感受到,那個住滿男孩的地方是多麼熱鬧。
「我的秘密都被你看光了,不公平啊。」
「是你要給我看的。而且,我家你也來過。」
「我還想去。」
有禮不好意思拒絕,想了想說,「那你有空告訴我,我來安排。」
「就明天晚上吧。」
有禮沉默了一下,於波猶豫著,是不是太急了?最後,有禮還是壓低聲音道:「好吧,你七點來。」頓了頓,「你要吃什麼嗎?」
於波高興極了。
「不用不用,什麼都不用。」
掛掉手機,有禮馬上就換了一副面孔,走到前面的老師隊伍裡。
於波知道可以再去有禮家,摩拳擦掌,興奮不已。才剛過5點就坐立不安。他本想趁這段時間再讀點書(都是借來的書,他曾經在有禮的書架上看到過),盡量跟上有禮的思路,可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時不時作唉聲歎氣狀。
徐漫瞥了他好多眼,終於忍不住說:「兄弟,你這麼不耐煩,跟我出去走走怎麼樣?我想去買點東西。」
於波立馬起身,催促道:「走走!」
出了宿舍,於波正準備往住宿區裡的一個小花園走去,卻被徐漫一把拉住。
「往那裡走吧。」
「啊?也好。」
於波無所謂地跟上去。一邊走一邊打趣徐漫
「嘿嘿,你最近和你MM怎麼樣啊?好像都沒看到她嘛,不是被甩了吧?」
「去你的。我們感情牢固著呢。嘿嘿……」
得意之情溢於顏表。
要是遇上還沒和有禮說明白的於波,徐漫鐵定要受折磨,不過現在一切進行順利,於波也真心地為他高興。
「能在一起就很開心了,你這傢伙。」
「羨慕啊?羨慕啊?」
「臭美呢你~」
徐漫神色變幻,又憂又喜又帶點猶豫,左右張望了一下,低聲跟於波說:「她答應和我那個了……」
於波嚇了一跳。雖然平時男生間說黃話也不奇怪,不過沒和特別前衛的人混在一起過,於波到底不能肯定周圍有誰偷吃了禁果。如今被徐漫一說破,也有點尷尬。腦海裡那個女生的形象也彷彿一片遭了風的池塘,搖晃不清起來。
「哇,幸福得你——」他提高音量,裝出大驚喜的樣子掩飾自己的尷尬,「要好好對人家哦!」
「咳,知道啦!還用你說~」徐漫看到於波的表現,似乎也放鬆下來,他也是頭一次,有兄弟支持,心裡覺得甜蜜好受多了,臉上能流出糖來,笑成一朵花,「所以……咳咳,待會陪我買樣東西。」
「什麼東西?」
「就是那個……」湊到於波耳邊用氣聲吐出那幾個字,「安全套。」
兩個男生都控制不住微紅著臉互相看了看。
走進超市,兩個人像做小偷一樣忐忑不安,在貨架前繞來繞去。5點正是各個學子到超市裡來買晚飯的時間,收銀台前一直保持著三到五個人的樣子。兩人本盤算好等沒人的時候上去結帳離開,沒想到一直瞅不到空子,不由焦急起來。逗留太久的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吧。他們現在巴不得可以隱身。
「怎麼辦?」徐漫拉拉於波,輕聲問。
「嗯。」
「你嗯什麼啊?想個辦法吧。」
「兄弟,這是你要買的,不是我。」
「哇,真是冷血、薄情、沒有意氣、禽獸……」
兩人縮在冷凍櫃邊的小角落裡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起來,超市裡的營業員板著臉經過他們身邊,用打量嫌疑犯的眼光上下看了看。
「啊,我要買可樂。」徐漫見狀連忙改變話題。
「那你買啊。」於波立刻會意跟上。
「我喜歡可口可樂,這裡怎麼只有百事啊?」
「百事也是可樂,這麼多講究!」
「此可樂非彼可樂也~」
一聽放在冷櫃深處的可樂被營業員拿到這兩個傢伙面前,淡淡說:「客人,你的可樂。」
站在收銀台前,於波一臉氣勢洶洶咬牙切齒狀,把可樂往桌上一放。順手往旁邊一指,粗聲道:「還有這個!」
收銀員看起來三十來歲,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於波手指的地方,問:「想要什麼牌子和口味?」
哇,難道我點的是口香糖?
已經完全混亂,只是靠著一股意氣支持著的於波勉強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道:「隨便,我無所謂。」根本沒有勇氣去確認一下他點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管他是口香糖還是安全套,反正買了就跑。
拎過裝了可樂和那「什麼」的塑料袋,付過錢後,於波抬頭挺胸拉著徐漫走出超市,瞥下一堆意義不明的曖昧視線……
「給你!」拐了個彎,於波就怒氣沖沖地把塑料袋摔給徐漫。
「哇,謝謝謝謝,還是兄弟厲害……嘿嘿。」
「嘿什麼嘿,誰叫你這麼沒用?」
「下次有經驗就不會了,以後一定挑深夜去。」
「還下次?下次深更半夜兩個男人去超市買這個,你以為人家會怎麼看?」
「當然是覺得我們兩個恩愛咯~」
「去!你和你MM好好『恩愛』吧!」
胡說了半天,兩個人終於別過頭來互相看了看對方的臉。少年的臉,滲著尷尬和興奮,終於有點自己長大了的感覺。想起剛才狼狽的樣子,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越想越好笑,彷彿在笑……這天下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笑得前仰後合,半晌才停下來。
走了一段,於波突然拍了一下腦袋大叫:「啊!為什麼錢也是我付的?」
只聽得徐漫一路嘿嘿奸笑著。
於波抬手看了看手錶,驚覺已經過了六點半。從這裡折到有禮家還需要一點時間,看來再回一趟寢室是來不及了。他心裡急著想見有禮,更不想繞回寢室,只是轉了下念頭,就覺得心神都飛過去了。
只好對徐漫說:「我有點事就不回寢室了。」
「等等。」徐漫把他拉到角落,撕開包裝,塞了一個到於波的褲子口袋裡,用色狼調戲民女的摸法拍了拍他腰,笑道:「別說我不夠兄弟哦。」
於波又好氣又好笑,揮開他的手,「本少爺的勞務費可不只收這點。算你付了首期。」
走了兩步,想了想,回頭道:「這個我要收保管費,不夠就問我要吧。哈哈~」
邊笑邊跑了。
趕到有禮家,在大樓下平緩了呼吸,想到這個黑絮絮的地方裡,有禮正在等他,咧開嘴來都合不攏。
爬上五樓,深吸了口氣,極輕巧地在門上「篤、篤、篤」敲了三下。一會兒,有禮開了門,讓他進去。
來過幾次有禮的家,但每次來,都會和上一次的印象有微妙的不同。或者是燈光的關係,或者是感覺。
第一次來,有禮和他一起,所以進來後開的是客廳的大燈。而這次,看來有禮之前在書房工作。整個客廳攏著一陣昏黑,從書房裡射出黃澄澄的明亮的燈光,側頭看去,書桌上的電腦幽幽地閃著螢光。
把於波迎進來後,有禮扭開沙發旁的落地燈。那燈上罩著皺紙,亮度正好,比整個客廳開著日光燈來得親切溫暖多了。
於波偷偷地多看了那個電腦幾眼,發現界面的感覺很熟悉,而且不斷在閃動。他想了一會,記起了那是他和有禮遇上的聊天室。有禮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布拉格」呀……
有禮進去書房,把電腦和燈關上,又從櫥裡拿出個杯子,問:「喝茶還是喝咖啡?」
「還是喝咖啡好了。」
有禮看了他一眼,往杯子裡加了半勺咖啡,兩勺半伴侶,兩顆糖。於波笑瞇瞇地看著。
微微喝了一口,不由讚道:「好喝!」
有禮捧著茶一邊笑一邊說:「果然是吃不得苦的。」
「苦哈哈的像中藥有什麼好喝的?」
「那幹嗎喝咖啡呢?」
「提精神啊。一路三百六十考這麼考過來,早就習慣喝咖啡提神了。」
「我還以為只有我這個年紀要喝茶提神呢。」
「現在學生也很辛苦啊~」
大概是口渴的緣故,半晌,於波就把咖啡喝完了。有禮換了杯子給他倒了一杯清水。
「可以喝別的嗎?」
「你想喝什麼?」
「只要是有味道的都可以……喝不慣白水。」
「飲料裡含的刺激成分太多了,晚上還是不要多喝了。」
於波愁眉苦臉地喝了一口,乍舌道:「有點苦。」
「因為你剛喝過甜的東西。」
看來有禮是不會給他什麼別的東西了。忍了一會,口渴得難受,還是繼續咕隆咕隆地喝水。哎,家裡可是放是了一堆可樂果汁什麼的,早就忘了白開水是什麼味道了。現在徹底瞭解了什麼叫「溫吞水」,那種對味覺毫無刺激的感覺,好像含的不是一口水而是一口空氣什麼的,非常難受。
又喝完一杯水,兩個人東拉西扯地談下去,窗外斷斷續續地傳來了隔壁的連續劇對白,當片尾曲響起的時候,於波才覺得水喝多了。
站起身來,不好意思地說:「我去洗洗手。」
十來分鐘後,有禮也去了一次。
談了快兩個小時,有禮很明顯地看了看鐘,帶著催促的意思道:「九點了,太晚了。」
於波覺得意猶未盡,道:「沒關係,宿舍要十一點才關門呢。」
一句話說完,有禮的臉色不好看了。也許是不太善於拒絕別人,他想了想說:「我還有點東西沒準備好。」
察覺到這樣的變化,於波也就不好意思繼續打擾。可心裡卻覺得有點奇怪——明明之前電腦上顯示的是聊天室,根本不是有什麼工作……而且星期二的時候,兩個人可以在校園裡談到十點鐘都不介意。雖然心裡這麼想,但還是尊重有禮的意思,依依不捨地起身。
走到門口。有禮慢吞吞地跟上來。
正要打開門,對方突然出聲制止了。
「這個東西……是你掉的吧?」
彷彿拎著什麼骯髒的東西,有禮用大拇指和食指掐著的東西,讓於波嚇了一跳,連忙摸了摸褲袋,果然是空的。那麼大概是剛才上廁所的時候掉出來的。有禮在之後就發現了,卻忍到現在才說……其實於波根本就忘記了這個東西,要是有禮能默默把它扔掉,而不是在這種時候拿出來,會讓兩個人都不用這麼尷尬。幹嗎拿出來呢?隨便扔到哪裡,哪怕偷偷沖掉也好啊。
一瞬間無法動彈的於波忍不住這麼埋怨著。
整個房間裡除了主人就只有他,雖然他很想推脫,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想了想,只好極細微地點了點頭,作為回答。
把它扔掉吧!——想要這麼說的於波,想要馬上轉身逃走的於波卻只能呆呆站在門口,等著有禮下一步的動作。
「以後不用帶這樣的東西。用不著。」淡淡的口氣,但彷彿能聽到其中的金石之聲,像一把刀一樣割著於波。熱血轟地湧上了他的臉,原來有禮覺得自己是為了那樣的事才想到他家來的……難怪之前不願挽留自己,難怪現在露出指責的樣子……
可我根本不是那樣想的!那是徐漫放進來的——想這樣辯解,但是,聲音卻哽在喉嚨裡——這樣的理由現在來說是多麼蒼白。為什麼不讓徐漫帶回寢室呢?為什麼不馬上把它扔掉呢?為什麼會接受它呢?說到底,難道心中真的一點念頭也沒有嗎?也許那自己無法控制的潛意識裡,真的……殘存著這樣的想法吧……連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
想到這裡,無力和羞愧一起湧上心頭。心臟彷彿無法負荷般的狂跳起來。耳朵都能聽到那種如同擂鼓的聲音。
有禮捏著自己的罪證站在那裡。
也許是超過了極限,眼神變得銳利,剎那間,自己從容地笑起來。
「有禮老師,是你沒搞清楚吧?難道你只懂得柏拉圖戀愛麼?」
「我們約定的……」
「我們約定是做兩個月的戀人,如果什麼都不做,那和朋友有什麼區別?你一開始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吧?不然怎麼可能來勾引自己的學生。現在想雙手一攤,推得乾乾淨淨嗎?你覺得戀愛是什麼神聖的東西?哈哈,其實是男人都知道慾望是什麼東西。你已經三十好幾,不會以為把個二十歲的人耍來耍去,談兩次話,接兩次吻就能打發的吧?」
腦海裡嗡嗡作響,為了擺脫自己的尷尬,乾脆放任開拘縛著的手腳,於波一邊像發洩一樣把各種詞語砸出來,一邊慢慢踏近那個目瞪口呆的男人。
試試看這種無法辯解的味道吧。這個總是很清高很飄渺的人,這個總是讓自己在心中悄悄崇拜悄悄模仿的人,可現在自己卻卑劣地只想壓倒他,只想把他拉到和自己一樣,一樣手足無措,直到被一樣的慾望染到洗不去的顏色。
愛是罪啊!
身體裡響起罪的共鳴,把被神分開的身體重新結合到一起,違反注定孤獨的教條,享受被神禁止的極樂。
戀人就是共犯啊。
你還沒有和我一起犯罪的覺悟嗎?
像頭眼紅的豹子,於波撲倒了只有兩步距離的有禮。沒有防備的有禮躺在地上,不由一陣氣血翻湧,也許後腦不小心撞到了。等暫時的暈眩過去,襯衣已經被打開,裸露出來的肌膚接觸到空氣和另一個人溫熱的手,覺得非常恐懼。伸出手來抵擋,然後右手捏著的東西被抽出來扔掉,耳邊響起一個聲音——「不用這個也可以做哦。」
像惡魔一樣。
耳朵馬上就被吞噬了,聲音變的很朦朧,喘氣的聲音卻非常響亮。同時,褲子也被拉開,自己最私密的地方就要被撫摩的恐怖讓他顧不上自己的耳朵,兩隻手緊緊護住下方,努力從正面朝上轉為正面朝下,這樣的姿勢似乎比較安全。
他聽到了呵呵的笑聲,也許是於波看到他這樣鴕鳥一樣的舉動感到好笑吧。
心頭火起,他大怒地轉回頭來,用左肘撐地,右手毫無目標地用力揮動著,想打到那個無恥的傢伙。
沒想到趁這樣的機會,自己的襯衣被人從後頸往下拉,雙手馬上就感到無法自由活動,只能無力地揮動前臂。
看起來一定很狼狽吧,讓自己的衣物纏繞住,被困在地上,做著無謂的抵抗。他幾乎就想放棄了。
「是因為老師,我才變成同性戀的,你要負責。」
理所當然說出的話,聽起來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那陣熟悉的恐懼,非是來自身上這個男人,而是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暗黑的漩渦,緩緩旋轉起來。
那以往只有在獨處時才出現的感覺,被攪動起來。沒有地方可以讓自己躲藏,沒有孤獨可以讓自己躲藏,對於身邊那個人的抗拒,其實是害怕有什麼從打開的身體裡被釋放出來。如果可以蜷縮在角落裡,黑暗裡,就可以把恐懼凍結收藏起來的話,那現在這種幾乎要吸走心臟的感覺要怎麼辦呢?
終於放鬆了身體,為了對抗自己,而想把自己交託出去。
給這個男人的話,他會不會用力地抱住自己,而把恐懼也壓縮到可以忍受的地步呢?
彷彿突然從冰原來到火堆旁,而不由自主地顫抖。
「你想要怎麼做呢?」
「做愛。」
「——還沒有愛的話,就把它做出來!」從沒見過的霸氣出現在這個才二十多歲的男人身上。有禮可以感覺到,那是經過感情捶鍛才變得如此堅硬的骨脊。
也許這個人可以……
眨了眨眼睛,他闔上了慢慢軟化的瞳子。
「想要就來拿吧……」
身體被毫不客氣地折成各種形狀,皮膚上彷彿下了一場灼熱的雨,自己承受著熱雨,讓雨水承積在體內,慢慢向下流去。從來沒經過這樣熱烈的性事,腦海好像被蒸騰成別的什麼形狀,自己的舉動看起來是那麼奇怪,可沒有一點想要制止的意思。
一個不一樣的自己被挖掘出來,渾身像泡在溫熱的水裡,快要化做一灘水,卻又覺得隱隱的疼痛。
心臟譬如被誰的手狠狠攥著,在高潮的落差裡,會突然喘不上氣來。
於波試探著想把手指伸進去,但是阻擋得很嚴,看到有禮難受的樣子,雖然可以硬來,卻還是沒有做下去。
他讓有禮側躺著,把自己的慾望塞進他的兩腿之間,一邊有手肘壓緊一邊用手指包裹起來靈活地彈動著。
整個下部的敏感區全部被狠狠摩擦到,又沒有預想中的疼痛,有禮幾乎完全失去理智。
「怎麼……有點奇怪……啊……」
「只是不習慣啊……」
「……什麼?」
「不習慣和別人分享自己;不習慣不是一個人;不習慣沒有孤獨;不習慣……愛……!」
身體搖晃著,連帶著頭腦都不能清醒,模模糊糊的意識中,飄過一點疑問……這就是愛麼?……這種快要融化的感覺,忘記自己的感覺……
然後,一切隨著一陣失神而消失。
一朵煙花不斷高昇高昇,終於爆裂開來,漲大的身體四散飄落,天空驀地大亮,接著馬上熄滅,復歸為一片黑暗。
當脈搏平息,慢慢重新睜開眼前。眼前並不是想像中的黑暗,幾步路外的落地燈散發著桔色的光芒,周圍的器物微微地散著光。
有禮直視著面前的白濁色的痕跡,緩緩坐起。於波一直注意著他,看他略帶失神的樣子,卻不敢伸手打擾。
坐了一會,有禮撇下於波自己走進臥室。
來過幾次,可卻從來沒有進過有禮的臥室,於波猶豫著。門沒有關上,通過微弱的反光,可以看到有禮的身影輕輕落在床上,凝住不動了。
掙扎了半天,最後想,要是他真的不願我跟去的話,應該把門關上,所以還是悄悄走了進去。
有禮果然沒有反對。
落地燈的光線不是很亮,可以是房間裡比起來,還是要明亮得多,站在床邊,只能隱隱約約看出一個輪廓。整個房間都是深深淺淺的黑色。
試探著碰了碰有禮裸露出來的肩膀,有禮縮起身體,無言地拒絕了。
於波彎下腰,拉住襯衫的袖子,稍用力拉了幾下。
「已經都皺了,脫下來吧。」
遲疑了一會,有禮放鬆了力氣,讓於波脫走了他的襯衫,然後蜷進了被子。
「扔哪裡?浴室好嗎?」
「……」
「好吧,那我就放在浴室裡,你別忘記。」
「……」
「不想起來洗個澡嗎?」
「……」
於波苦笑著出去,把外面的地板擦乾淨,把桌子上的杯盞放進廚房的水槽裡。
折回房間後,又輕輕問:「我幫你開燈好嗎?」
「……」
「如果這裡的燈不開,外面的落地燈關掉的話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耐心地等了等,還是沒有回答。
「那我就開了。你不喜歡的話,把臉轉過去吧。」
有禮往床中間縮了縮,別開了臉。
床頭燈啪地扭亮了,於波看到燈旁邊放著一本書——《布拉格精神》。
「我可以看看這本書嗎?」
有禮忍耐著不發出聲音。心裡亂糟糟的,只希望於波能快快離開,讓自己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沒想到這個傢伙卻這麼煩,好像根本不明白他做了什麼一樣!
不想出口訓斥他,就好像在害怕自己被反駁,而讓心情更加郁卒。作為一個老師,自己已經完全沒有立場指責他什麼了。就算是這麼想,無名火卻不會平息下來,反而在身體裡更加旺盛地氾濫起來。
最討厭別人隨便翻看自己的床頭書,制止的話死命地被咬在兩排牙齒間。
——隨便什麼,快點看吧!看完就離開吧!
身後沒有翻頁的聲音,正覺得奇怪,突然聲音從面前傳來。
「有禮,你喜歡我嗎?」
這樣的問題,不回答好像不太好。拚命提醒著自己,千萬不要露出自己的火氣。已經三十來歲的人了,需要保持那點虛榮的面子。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話一出口,有禮才發現,自己把什麼都暴露出來了,連忙狼狽地咬住嘴唇。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很久很久那種,兩個月遠遠不夠。我覺得自己很瞭解你,所以才會被迷住。可是,你卻越來越讓我搞不懂。你那天突然說交往,讓我大吃一驚,可是心裡很高興。能讓你先開口,那一定是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可那兩個月是怎麼回事?難道感情也是有期限的,過了兩個月你就會不喜歡我了?還是,你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於波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不斷在考慮措辭。輕柔的聲音像害怕驚走什麼一樣小心翼翼,那種真誠得不能再真誠的嗓音,連疑問都是小心翼翼,彷彿只是在問一個答案,而不是責問。
有禮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那你在瞞我什麼?」
「……」
於波不知什麼已經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了,有禮只要微一抬頭,就能碰到他的視線。聽到這個問題,有禮心一沉,這種溫柔的語氣和眼神,讓他覺得馬上就要失去一般飄渺。
他著急起來,腦海裡一片混亂——
「不,別管那兩個月,我們一起去別的地方好不好?一起去——一起去——」眼光搜尋來搜尋去,突然看到於波手裡的書,於是大喊道,「布拉格!很多作家住過的地方,歐洲的,很古老的——」
於波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卻慢慢暗淡了。一絲苦笑出現在他唇邊,他用那種溫柔的聲音回答道:「好的,去布拉格。」深深吸了口氣,極輕地說,「不過,只有你一個。」
「有禮,我一直以為你防備的樣子,是你本性中的謹慎而已。而那種謹慎,是孤獨太久,所以不懂得和人相交而自己造出來的隔膜。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想我也許可以改變你。看來,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對不起,我不能遵守約定了,所以我不會再來了。」
有禮看著於波站起身來,看著他穿過兩盞燈間的黑暗像穿過一個隧道。當另一盞燈照在於波臉上時,彷彿照著另一個人。
他打開門,最後看了一眼房內,用足夠那個人聽到的聲音道:
「不用兩個月什麼的,現在就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