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三千人的隊伍由朔、連、寒三郡的士卒合編而成,本是朔州兵馬指揮使戚元超奉霍炎的將令,自三郡守軍中抽調出來增援邊境守備的,如今卻被衛昭中途截了下來。
盼到援兵的喜悅過後,衛昭幾人都發覺援軍隊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再看到衛昭派去求援的那名小小伍長竟成了帶隊的統領,心中無不有些詫異,便叫了那伍長到一邊細細詢問。
「我趕到朔州的時候,這隊人馬已經由霍大將軍派來調兵的校尉馮玉率領著離開了。」那伍長低聲道,「戚指揮使看過衛將軍的急信,說朔州守軍已被霍大將軍抽走了一半,剩下的士兵僅夠自保,無力增援,便讓我去追趕那支出發的隊伍,請馮校尉先帶兵去救朔陽之急。我快馬緊追了整整一夜,也沒見到要追的隊伍,馬卻累得倒下了。我正急得沒辦法,對面的路上卻來了一個行色匆匆的黑衣男子……」
說到這裡,那伍長突然停住了口,不安地看了看衛昭等人的臉色。
「怎麼了?」衛昭溫言道,「有話實說,我們不會怪你。」
「那人……那時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只急著快點趕上隊伍,便攔在路上向他借馬。那黑衣人不肯,反而問我趕著去做什麼,臉色冷冰冰的,言語之間更是大不客氣。我、我想著軍情十萬火急,哪有時間跟他廢話,便想出手動武硬奪。誰知那人的功夫好得很,好像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卻隨便一招便制住了我,還把我懷中的信搜了去……」
「什麼?!那人到底是什麼人?」聽到這句話,韓超頓時驚叫出聲。
顧希文雖然沒說什麼,可是臉色也不大好看。這封信若是落到敵軍手裡,朔陽城中的虛實可是再也瞞不過人了。
「他、他沒有說。」那伍長囁嚅著道,「可是看了那封信後,他的態度立刻就變了,先是對著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接著便一把將我提到他馬上,說是帶我去追。那人好像對附近的道路熟悉得很,沒過多久就追上了那支隊伍。可是馮校尉的態度很壞,看過衛將軍的信後,說他是霍大將軍的直屬部下,衛將軍無權調遣。他調兵奉的是霍大將軍的將令,不能擅做主張改道朔陽,無論我怎麼勸說懇求都不為所動。結果,結果……」
「快說,結果到底怎麼了!」韓超不耐地催促道。
「結果那人便一刀砍下了馮校尉的腦袋!」
「什麼?」三人全都吃了一驚,彼此對望一眼,臉上均有震動之色。衛昭更是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眼中的神情微帶憂慮,像是已猜出了一些什麼。
「後來呢?」
「後來……那人藉著斬殺馮校尉的威勢震住全場,命大家立即回朔陽增援。馮校尉一死,那支臨時整編的隊伍無人統領,此時本就心中無主,那人的氣勢又威嚴迫人,自有一種力量叫人俯首聽命,大家便乖乖跟著他到朔陽來了。」
「那人呢?」衛昭眼中光芒閃動,臉上的神情卻十分平靜,「已經走了麼?」
「是。快到朔陽城外的時候,他把隊伍交給我帶領,一個人又騎馬走了。」
衛昭輕輕『哦』了一聲,不再繼續向下追問,似是心中已經有數。顧希文與韓超卻不肯罷休,拉著那伍長細細詢問,想查出那神秘人物的身份。只是那伍長所知有限,除了那人的身材相貌、言談舉止外,再也說不出別的什麼,兩人問了半日,到底也沒有問出什麼來。
當日傍晚,魏軍正式對朔陽發起進攻。
自城頭向下望去,數萬魏軍黑壓壓地在城下排開了陣勢,旌旗蔽日,鐵甲生寒,數不清的刀槍箭鏃密如林立,氣勢彷彿足以摧毀所有的阻礙,一舉攻陷鎖定的目標。
魏軍一向以悍勇聞名,威烈王統率的虎翼軍更是遠近聞名的精銳鐵騎,一旦全力發動進攻,那種一往無回的氣勢確是可以令常人膽寒。激昂的號角聲中,魏軍陣中萬箭齊發,一波波箭陣密如驟雨般破空襲來,來勢異常急勁,用的竟是威力遠勝尋常弓箭的床子弩。
趁著城頭的齊軍被密集的弩箭逼得縮在城垛之後,一時被壓得抬不起頭,魏軍的步兵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日前樊進率領的那一萬騎兵意在偷襲,為求行軍輕便快捷,並沒有攜帶上足夠的攻城裝備,無力強攻,當日才會無功而返。而這一次,魏軍卻是做足了準備功夫,雲梯巨木、床弩戰車無不齊備,顯見得是準備好了要打上一場硬仗。
一波強過一波的猛烈攻擊中,沉重的攻城車和巨木開始輪番轟擊緊閉的城門,一架架雲梯沿著城牆迅速升起,數不清的魏兵奮不顧身地爭先向上,轉眼之間就攀上了城頭,與城上的齊軍短兵相接。
一時之間,城上城下殺聲震天。
自從有魏軍攻上城頭,床子弩的發射便已停止。床子弩原是極有效的攻城利器,一床可架數十弩弓,每次可發射數百支寒鴉箭,再加上床弩弓大箭長,力道強勁,只要算準了目標距離,射上城頭時仍有極大的殺傷力。攻城時幾架床弩輪番發射,足可以壓制城上的守軍,掩護已方的士兵衝鋒陷陣。只是一旦雙方短兵相交,這床弩的威力便發揮不出來了。
魏軍來襲之初,衛昭便已料到他們會用上床子弩,故此早已叮囑城頭守軍及時閃躲,不必還擊,絲毫沒有打算與之硬行相抗。待到魏軍攀上城頭,床弩停發,他才一聲令下,無數齊軍立時從城垛後湧身而出,有的手持長槍,不待雲梯上的魏兵爬上城頭便舉槍刺下,有的火箭在弦,專門瞄準了魏軍的攻城車不斷發射,更有一隊臂力過人的弓箭手架起排弩,對著魏軍進攻隊形的中部弩箭連發,硬生生將進攻的魏軍從中截斷,後隊受阻,魏軍的前鋒無以為繼,攻勢頓時減弱了許多。
攻擊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戰況仍然僵持不下。衛昭指揮著城上的齊兵各司其職,進退有序,牢牢控制著城頭的局勢,排弩的發射時疏時密,驟急驟緩,始終將攻到城下的魏軍控制在一定的數目之內,使得城上的肉搏無時或停,不讓魏軍有機會發射床子弩,卻也無力攻破齊軍的防線。
攻城不比野戰,沒有多少自由發揮戰術的機會,更不是一方人數佔優便能輕鬆取勝的。尤其是當守城一方嚴陣以待時,通常都是一場硬碰硬的惡仗。攻上城頭的士兵幾乎是踩著十倍以上的屍體爬上去的,大部分都是身邊的同袍兄弟。
濃厚的血腥氣息在空氣中迅速瀰漫開來,久久不散。
這一場硬仗自黃昏直打到日落,魏軍接連變換了數次攻勢,從正面轉到側翼,又從側翼轉回到前方,卻始終未能打開一個缺口。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久攻不下的魏軍才不得不鳴金收兵。
漫山遍野的魏軍潮水般退去後,朔陽城前一下子顯得異常空曠。暗沉沉的夜色中,只有幾點零星的火光仍在閃爍,那是攻城車焚燒過後的餘燼。微弱暗淡的火光下,依稀可見滿地的斷肢殘骸狼籍一片,一眼望去,整片土地幾乎全是紅的。
「魏兵退了。」一直死守在城頭苦戰的韓超隨手抹了把臉上飛濺的鮮血,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有些脫力地靠到了城牆上。
「魏兵沒有退。」衛昭凝望著遠方隱約的燈火,沉聲道,「他們只後撤了不到二里,依傍著涇川就地紮營,看那火光的分佈形勢,已將朔陽包圍起來了。」
「哼!要圍城麼?」韓超忿忿地捶了下城牆,頗不服氣地挑高了眉毛,「以為這就能困得死我們?」
「城中的存糧還能支持一段時間,兵器的儲備卻不很充足。」顧希文在一旁冷靜地接口道。「如果魏軍只是圍困,朔陽應該可撐過一個月有餘。但如果天天像這樣猛攻,人員和武器消耗過巨,可支持不了多少日子。」
「一個月?」韓超不以為然地笑道,「怎麼可能圍那麼久!難道北疆的武衛三軍是吃素的麼?只要援兵一到,咱們就來個裡外夾擊,管保教魏軍有去無回!還想把咱們生生困住?真是做夢!」
「但魏軍若是持續強攻呢?」顧希文憂慮道,「今日一戰,我軍的傷亡近五百人,弩箭和檑石也消耗近半,魏軍的傷亡人數雖數倍於此,他們卻有的是生力軍。像今日這樣的硬仗再打上幾次,朔陽城中就無可用之兵了。」
「這個麼……」韓超給顧希文問得怔了一下,想要反駁,但想起今日魏軍的勇悍,心中也不禁猶有餘悸。惦量一下,自知城中兵員不足,經不起折損,絕無可能在魏軍的連續猛攻下守住太久,便忍不住轉頭望向衛昭,「衛將軍,你的意見呢?」
「……魏軍應該不會持續猛攻。」衛昭從凝神遠眺中收回視線,略略沉吟了片刻,道,「今日之戰,我刻意纏住魏軍激烈肉搏,便是為了給敵人一個下馬威,好教他們知道,要想拿下朔陽城,便需得付出慘重的代價,絕不是輕輕鬆鬆就能到手的。而且……」
說到這裡,衛昭微微停頓了一下,望著前方燈火連綿的魏軍營帳,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魏軍的人數雖遠勝我方,但若想一舉攻陷河西六郡,這四萬兵力便算不得十分富裕。他們摸不清我方的虛實,不知道城中的防衛情況,應不敢拚著損兵折將也要強攻下朔陽,把兵力都消耗在此地的。」
「這樣說來,他們是打算要圍困朔陽?」
衛昭點了點頭,淡淡笑著對二人道:「這便到了二位大顯身手的時候。顧大人處事周詳,長於籌算,必能將城中的糧草善加調度,使之維持到最長時限。韓守備瞭解地形,諳熟軍務,自然能率領士兵加固城防,不給敵人可乘之機。魏軍勞師遠征,難以持久,只要咱們牢牢守住,待援軍一到,那便是敵人大敗而歸的時候了。」
夜色沉暗,火把的光芒閃爍跳動,掩住了衛昭眼中的神情,也掩住了他笑容之下的淺淺憂色。他方纔所說的雖不是假話,卻也不是全部的事實——為了讓韓顧二人安心守城,有些藏在心中的隱隱疑惑,和未經證實的猜測與直覺,他並沒有說出來。
今日的魏軍陣中並沒有威烈王高湛的旗號,領軍的主將樊進勇武有餘而謀略不足,更不是高湛帳下最得力的大將。北魏在邊境的軍隊有十四萬人,圍攻朔陽的卻只有四萬,這樣看來……
衛昭不自覺地輕輕搖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淡淡憂慮。
他只希望是自己錯估了高湛的心思和計謀。
然而那個膽大包天,狡猾如狐,行事從來都不依常軌的危險男人,卻是他從來都不敢低估,更不敢掉以輕心的一個對手。
抬眼望去,黑沉沉的夜色無邊無際,看不到北疆的齊軍大營,望不到邊境的狼煙烽火,更看不透高湛大軍的行蹤所在。衛昭歎了口氣,心中暗自微微苦笑:霍炎啊霍炎,倘若我的預感成真,這一場大戰的生死勝敗,可就全要看你的本事了。
但願你莫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