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卯握著酒杯。
杯裡的酒沁涼入骨,她坐定不動,彷彿有寒氣從掌心裡直透了過來。
柯藍和寧三已走了許久,卯卯卻一直坐在這間小包廂,臉色仍是那麼蒼白,像是跌進了一個迷霧般的境地。
門被打開,東寅朝著她走了過來。
「貓貓。」
他的小寵物坐在那裡不動,臉色蒼白得像是風一吹就會倒下了。
「東寅……」她輕輕開口,「方纔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東寅不說什麼,只是把她擁進了懷裡。
「東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倒不至於這麼手眼通天。」東寅凝視著她,「事實上我一直有疑問,本是想帶你回南旗島,讓丁伯來慢慢回答你。」
是了。
幾天前東寅曾說帶她去見丁伯,那時他一定便知曉了事情的大半。
上帝的翻雲覆雨手,總是讓芸芸眾生捉摸不定。
次日。
東寅帶卯卯回了南旗島。
夏日的南旗島有著最美的風光,天海一色,熟悉的帶著海水氣息的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青空劃過海鷗潔白的翅,那嘹亮的鳴人令人為之振奮。
然而這風景卯卯無心欣賞。
東寅一直握著她的手,緊得像是永遠不會放手。
卯卯低頭看了一眼,又一眼,只覺得濃重的情緒衝了上來。
昨晚她一夜未眠,東寅什麼安慰的話都不說,一切盡在不言中。她和這個男人糾葛多年,知道他是到死都不會放手了,即使是在知道那樣的真相之後。
卯卯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情緒,跟在東寅身邊一步一步地走著。
丁伯的家距離南旗碼頭不遠,兩人完全用步行,時間似乎停止了,所有的心事都在這緩慢的腳步中漸漸消散。
「貓兒,你若是現在想回頭,我便帶你離開。」
東寅偏偏頭,望著夏日艷陽下卯卯那迷離的眼眸。
卯卯搖搖頭。
她不要離開。她要留下來弄清事情的真相。如果說生活是由黑白灰三種顏色構成,那她便選擇黑白分明,愛是愛,恨是恨,離散都是命定,她不要活在那深深淺淺的灰色地帶。
她要尋一個明白,這樣她和東寅以後的生活也沒有那些紛爭。
「真拿你沒辦法……」
東寅低歎,扶住她的下巴輕輕印下了一個吻,拉過她的手繼續朝著前方走去。
丁伯住處還是一如既往的破敗,兩人進到小院裡,丁伯正在喝茶聽曲,抬頭看到他們,顯是對兩人突如其來的到來並不意外。
寒暄過後,丁伯讓他們坐,低頭喝過茶,抬頭問東寅:「你帶卯卯來,還是為上次在電話裡說過的事?」
東寅微微頷首,「正是。」
午後的時間慢慢溜走。
明明正午的氣溫烤得人皮膚炙熱,卯卯卻覺得如浸冰水。這樣時冷時熱的狀態也不知持續了多久,丁伯的話卻仍是繼續——
「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正是二十多年前的晚上。
「就在離這不遠處信水湖邊那個小樹林裡……她滿身都是血,我遠遠看著嚇了一跳,也不敢過去。
「過了半天才看得清楚,她是昏迷不省的,而身邊正放著一個小小的嬰兒。
「我走過去看,那嬰兒瞧上去只得一隻暖水瓶大小,全身浸在血水裡,臉凍得發青,正咿咿呀呀地哭。
「我眼看小孩就要被凍死,就把她抱到了懷裡。
「這時候孩子哭了起來,我看了看那個昏迷不醒的女人,覺得她的命也快去了半條了。
「也來不及去多想,就趕緊抱著小孩子回了家,準備拿點厚的衣物把她包起來,免得到頭來凍死在這裡。
「我回去拿了小被子包住嬰兒,見她凍得直抖,就去倒了一點熱水給她喝。小孩子什麼都不懂,覺得暖了也就止了哭,抬頭看著我,似是笑了一笑。「我可憐這孩子,又掛念那個生她的女人,便跑回小樹林去找她。
「可是等我回去的時候,那女人已經不見了。地上積著一攤血水。
「我四下找了一圈,卻一直不見那女人的身影。覺得不放心想報警,可是手頭這個孩子又吵鬧起來,我便只好帶她回了家,好好地哄她。
「之後越來越覺是不安心,便哄小孩子睡下了,再回到那個小樹林裡繼續找。
「這時候就聽到警車的動靜,不遠處的東家那宅子前聚了很多的人。
「我就疑心有什麼不對勁,過去一問才曉得,東家的人被殺了。
「後來再也找不到那女人,我就回了家裡,看著那個小嬰孩……這些年,我總是不由自主把這兩件事想到了一處去。」
長長的敘述讓卯卯毫無頭緒。
時空彷彿被丁伯的敘述帶到了二十一年前那個秋天,那個女人九死一生,狼狽不堪。
冥冥之手像是命定,紀從簡殺了一個人,隨即卻又生下了一條全新的小生命。
結果臨到頭醒來,卻發現一切像是做了一個夢。她身邊什麼都沒有。
眼前有路,只好奪路而逃。
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想著逃開那噩夢似的一切。
上帝之手翻雲覆雨,到最後丁卯卯卻被不知真相的東老先生收養,她住了東宅。
只是多年以來,丁伯對她的冷淡戒懼,多年以來和東寅的糾纏不休,她住進東宅,而後又被東寅帶回到陌城,這一切都彷彿是命中注定似的,都有了理由。
「那些舊事,我原也不該對你們提了。」丁伯長歎,「你們既然知道了,也該對這件事做個了結,不要讓那些陳年舊事影響了自己。」
抬起混沌昏花的眼,丁伯看著眼前的兩個年輕人,「現下你們,是在一起了?」
東寅點點頭。
在一起了,絕不會因任何事而分開了。
就這麼,帶著他的卯卯手牽手一路走下去。
不回頭,不唏噓,活在當下。
夏天最後的尾巴都快要消失不見了。
聖和學院7號樓公寓,117室。
柯藍放下手裡的書煮了一壺咖啡,倒進杯子裡,剛好是兩杯。
她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放在書桌的彼端,靜靜凝視著。
樹葉又開始泛黃了。之前暑假裡的清冷一掃而空,從窗口望下去,遍處是年輕學生們的歡聲笑語,三三兩兩的人相偕走過校園的小路,秋天的涼意被他們驅逐一空,風吹來都帶著情人似的溫柔。
夏天過去,秋天到來。
至此,柯藍在這117室已住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發生的事並不多,就算回頭去看,一切都是脈絡清楚的。
那麼鮮活活的記憶,在她心裡從未有一刻消失。
可是卯卯一直沒有回來。
上午的時候接過一個電話。電話十分怪異,是來自本區的某派出所,聽到對面的人的話,一些好似久遠的回憶一下子就撲面而來。
「你是那個叫柯藍的女孩子?」彼端問著,「還有一個是叫做丁……丁卯卯的,是不是?打電話是來通知你,一年前那起搶動案現在終是破獲了,其中有犯罪嫌疑人上交的一部手機,正是你們報案時所說的型號,你們來看看,誰是失主。」
柯藍聽得十分意外。
那件事幾乎被她拋到了腦後,她只記得那天卯卯保護著她,那麼冷靜,又像是會為她不一顧。其他的,她哪裡還記得清楚。
這種案子竟也會有破獲的可能?柯藍扯了扯嘴角,道:「我下午就去。」
現下捧著咖啡坐在這裡,卻覺得毫無頭緒。
去做什麼?拿回那部不知是卯卯還是自己的手機?卯卯她……會不會也去?
「卯卯,近來生活如何?」
尼儂瞅到東寅去洗澡的空當,坐到了卯卯旁邊。
「老樣子。」
丁卯卯答得簡短。此時她正坐在地板上,懷裡抱著一隻黑色的貓。
黑貓是尼儂剛剛送給她的,看上去和當年的丁丁一模一樣。
尼儂順著她的視線盯住那隻貓,笑道:「很久很久之前,我曾聽東寅說,他的父親死於非命,他說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好人,所以不打算再生出姓東的孩子。卯卯,既然東寅不打算要孩子,那你一定也沒那個命了,就這樣,你把這個丁丁當兒子一樣養著好了。」
卯卯皺了皺眉,不理尼儂的諢話。
原先那個丁丁在四年前就死掉了。
那個冬天,在東辰死後,丁丁便患了奇怪的病,生命慢慢枯竭而死。寵物店的醫生說它可是因為壽命將盡而老死的,卯卯卻一直覺得不是那麼回事。
她一直覺得丁丁是隨東辰去了。
「卯卯,東辰死前留下的話,你是會做到的吧。」
尼儂微笑著問。
卯卯聞言,咬了咬嘴唇。
尼儂並不知道她和東寅上一代的糾纏,所以問得輕鬆。
然而她和東寅到底是一路走過來了,從夏天一直到秋天,這段時間的混亂終是理得清了。抱著懷裡的黑貓,卯卯細細想著,現下又有一個丁丁,不知它會陪伴她多久?
卯卯輕輕撫著它的小腦袋,垂頭低聲道:「但願我能做到。」
話音落地,尼儂笑意加深。
門開了,是東寅洗完澡出門。他看到卯卯抱著丁丁發呆,便慵懶地笑著走過來,俯身逗了逗貓咪,很自然地在卯卯額頭印下一吻。
「下午送你去派出所取回手機。」
卯卯嗯了一聲。
派出所的通知她也收到了,做夢都想不到那案子居然會結案。時間都過去一年了,去年秋天,那是一個讓她懷念的生日。
東寅低頭細細吻她,輕聲叮嚀:「若是見了你那舍友,記得萬事小心。」
卯卯一怔,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柯藍……她和柯藍有多久未曾見面了?
東寅把她的落寞收在眼底,也不出聲安慰,只是拿起肩上搭的毛巾擦拭頭髮。
髮梢的水珠滴落下來,滑到了他漂亮至極的鎖骨上,一路滑下衣領。
南旗寅的性感是從骨子裡滲出來的,一直蕩進你的心裡,像毒液一樣蔓延至你身體的每一處經脈——有記者曾在時尚雜誌做採訪時這樣寫。
一旁的尼儂瞧著這樣的南旗寅,卻覺得失魂落魄,黯然銷魂。
這樣天生的大明星,居然就自動放棄了萬人矚目的光環,心甘情願,待在這樣小小的公寓裡陪伴著他的小寵物。
想想真是讓人不甘。
可是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成功的推銷者,東寅也曾是他所推銷過的最完美的商品。
這個驕傲的男人一定不會想到自己被會他尼儂當作一樣商品的吧?
這樣想著,尼儂止不住有些小得意,搖搖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