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藍出了宿舍,走在了去派出所的路上。
一路心神不寧。臨進大門之前,餘光果然捕捉到一道熟悉至極的身影。
她也看到了她,腳步只是微微一緩,便繼續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卯卯……」柯藍脫口而出。
還是老樣子,像是初見那天一樣,陽光下卯卯栗色的短髮被風吹拂,像是最柔軟的蒲公英。
她走過來看著柯藍,過了半晌,方才抿起唇,「好久不見,柯藍。」
形同陌路。
柯藍心下像是破了一個洞,卯卯那句問候落進心洞裡,發出空茫的回聲。
一起按著那警員給的位置找了過去,終於拿到了那部手機。
手機是卯卯的。
那是一年前最流行的款式,牌子和質地是一流的。警員笑著給她們解釋:「這手機不錯,我們猜那劫匪搶了去,估計自己都捨不得賣出,一直是自己拿著用的。你能得回它也算是走運。」
卯卯聽得撇嘴一笑。
走出派出所,她低頭擺弄著手機。柯藍就走在她的旁邊,眼神移之不去,只是長久地凝視著她的臉龐。
「……我記得,裡面是有照片的。」卯卯說了句話,眼睛一直沒從手機屏幕上離開。
柯藍隨口接了一句:「什麼照片?」
「你不記得了?」卯卯抬頭看了她一眼,遂又垂眼翻動著手機,「那天是我們的生日,吹蠟燭的時候我拍下一張你我的合影。」
柯藍一震,抿緊了嘴唇。
她都記得。還記得那麼清楚。
「果然,照片早就沒了。」
卯卯翻過按鍵,歎了口氣。
「不要緊。」柯藍把手放到她的肩上,「以後還是機會,不是嗎?」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手扶在卯卯肩上,慢慢收緊了。
卯卯吃痛,卻定定地不動,聽著柯藍在她耳邊道:「卯卯,你還會回來的,是不是?我一直等著你,等你回到117室。」
迎著柯藍那有些神經質的眼睛,卯卯不說話。
回到了117室,桌上有一杯涼掉的咖啡,就擺在卯卯的床頭書桌上。
以前柯藍煮咖啡,總會端一杯遞到她的床頭。
卯卯神色一黯,別開臉。
「卯卯。」柯藍聽到自己開口了,知曉了結局,便覺淒然,「你是不是……不打算再回來了?」
卯卯沒有猶預,輕輕點頭。
柯藍咬住嘴唇,「為什麼?」
卯卯抿起嘴,垂著眼睛沒有看她,「我早在兩年前……就嫁給東寅了。」
柯藍一震,瞪著她。
「這件事一直沒有對你提過。」卯卯垂著眼,「是因為,我沒想到會和他一直走下去。」
「現在呢?你打算和他一直走下去?」
柯藍問得平靜,神色不見悲喜。
卯卯不說話,回視著她。
這樣坦蕩的眼神,讓柯藍看進了她的眼底深處,終是了悟,「卯卯,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
卯卯垂著眼睛,輕輕道:「那天你本是約了我和寧三。偏偏讓我遇上了小波的事,她拿著相機跟蹤我們,偷拍的時候被東寅發現,後來小波哭著讓我原諒她。」卯卯說著,搖搖頭,「也沒什麼原不原諒的,如果不談朋友的本分,小波做出那種事本是為了工作。可是為什麼她曉得我的新住址?」
柯藍緩緩吁出一口氣。
「小波全都告訴了我。她不僅知道新地址,還知道了我和東寅以前的一切。」卯卯咬住嘴唇,「都是柯藍你告訴她的,是不是?可是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通,你告訴小波那些事是為了什麼?她即使披露給世人,東寅和我有什麼損失?」
「我只是想讓你們的生活不得安寧。」柯藍抓住了她的手,語無倫次,終是混亂,「卯卯,我不要眼睜睜地看著你跟南旗寅走。我不會祝你們幸福。你本不該……本不該屬於他……」
「我屬於誰?」
卯卯反問一句,眼神有些迷濛,「那天臨去見你和寧三之前,東寅便把寧三告訴他的那些話全部說給我聽。柯藍,我那時知道了紀從簡……她可能是我的生母。我們甚至可以說是姐妹。」
果然,她是知道的……
「東寅不會瞞我。」
很多時候,東寅甚至刻意讓她知道真相,逼她面對,逼她長大。
柯藍聽著那個男人的名字,只覺得心裡一陣緊縮。她丁卯卯到底還是信任東寅。
她呢?是從時候開始時,卯卯對她失了信任?
「卯卯,你恨我?」
柯藍記起那天聖灰酒吧裡的卯卯,神色蒼白如雪,似是隨時都可以跌倒在地。
卯卯原以為柯藍是要對她說出身世問題,卻不想,柯藍說出的是東寅父親被殺的事實。這樣的事實卯卯一定是寧可永遠被瞞著的。然而柯藍到底還是說了出來。
「柯藍,為什麼說出那些?」
卯卯反執住她的手,「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我……不想看到你們在一起。」柯藍一字一句,「我想讓你留下來。」
室內寂靜良久。
得到了那樣的答案,卯卯終於還是閉緊了嘴。
她回過頭,開始整理著書桌散落的書本,整理自己的床鋪以及衣櫥許許多多的衣物鞋子,統統收拾起來,把它們收進袋子裡。
她沒有正面回答柯藍的話,卻以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決定。
柯藍手在顫抖。
丁卯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決絕,好像再也不願回頭。
柯藍抖著手,去奪下她手裡的袋子,狠狠甩到了對面的牆壁上。
又把她收拾的床鋪掀開,把那些擺放整齊的書本統統都掃到了地上。
卯卯看著她的動作,不去制止,只是看著。
「柯藍……」
不知過了多久,卯卯聽到自己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是透不過氣:「你一直忘不了媽媽,是不是?你一直恨她,恨她自動放棄,是不是?」
柯藍嘴唇顫動,發不聲音。
「可是——看著最親的人自動放棄生命,這世上並不是只有你經歷過的……」卯卯啞著聲音,眼裡不見淚光,哀而不傷。
她想到了彼時的東辰。
他剛生下來便是帶著一身苦痛,現下這苦痛又回來,冥冥中像是注定。他一生都在厭憎這樣的苦痛,現下它們重新沾附進他的血液。他只會用激烈的手段去解脫。
彼時的卯卯也如柯藍這般,只覺萬念俱灰。
東辰他,是自己放棄的。
他若是放棄生念,旁人還有誰能為他堅持,何況他一直是那麼孤單,一直那麼孤單……
「柯藍,如果他們覺得這生命於他們來說太苦太長,他們有權利結束掉自己的痛苦,不是嗎?」
紀從簡和東辰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卻分別是柯藍和卯卯當年最在乎的人。
某個角度來說,紀從簡活得不會比東辰更輕鬆。
活在痛苦的回憶裡,擔了那麼多黑暗的秘密,直到死都念念不忘著說了出來,即使是死去,也終是得到了解脫。
「柯藍,你想去抓住什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哪裡抓住得?」卯卯的話是如此悲觀消積,然而語氣又是那樣溫柔,柯藍呆呆地聽著,「有人活在回憶裡,有些人活在當下,朝著前方看。每個人都有它的道理。可是我們要做的,該是記住那些好的不好的回憶,並好好地生活。」
卯卯咬住嘴唇,聲音越發溫柔:「明白一個人對自己來說是否重要,我用去了整整十三年的時間。柯藍,你說,即使知道了上一代父母的恩恩怨怨,我也能做到對東寅一走了之?」
柯藍劇烈喘息,「丁卯卯,生你的那個人親手殺死了南旗寅的父親,你不會忘!」
「是,我不會忘。我也說過,過去的事無論好與壞我都會記得,但我不會沉溺在那些陳年舊事裡走不出來。我會好好活在當下。」
「活在當下?」柯藍喃喃,「即使是——永遠都抓不住自己想要的?」
卯卯收回了目光,並沒有回答。
有些事並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她丁卯卯用了四年的時間去想,終於是徹頭徹尾想了個明白。
那四年,無論是寧三、黃媽還是尼儂,數不清他們曾給過她多少規勸,讓她忘掉東辰好好地活下去。可是她能聽得進去?
如果自己都無能為力,那麼還有時間。
世間萬物,沒有什麼抵得過時間的消蝕。
柯藍站在校門口,看著卯卯一步一步走遠。
秋陽當頭,青空如洗。初秋的氣息反而淡了,微風透著絲絲的涼,倒彷彿是春天時節,空氣裡孕育著無限的生機和可能。
校外泊了一輛車。
車窗半開著,隱約看到有一個男人低頭坐在那裡,嘴裡叼著半支香煙。
卯卯走過去,那人下了車迎著她,完全不顧街旁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路過。
走到台階之處,卯卯拾階而下。
她眸如水洗,恍惚中,那姿勢竟一如從高塔之上走來。
東寅回以一笑,做秀似的,執起她的右手印下一吻。
周圍有年輕的女學生看到了,那情景美如畫卷,她們年輕的心像是受到了碰撞,發出一陣歡呼:「南旗寅!是南旗寅!」她們尖叫著衝了過去,那兩人已上了車,絕塵而去。
卯卯沒有回頭。
柯藍失魂落魄地站在當地,一旁女生們的叫嚷她恍若未聞。
她想起去年的秋天,卯卯陽光下漫不經心的笑臉,想起生日時她們拍下的照片,想起那個冬天她生病,卯卯半夜背著她下樓去醫院,路是那麼長,彷彿沒有盡頭,她伏在卯卯的背後抱得她緊緊的,那樣的溫暖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手……
卯卯,卯卯。
柯藍無知無覺,眼淚滾滾落下。
秋天的氣息撲天蓋地襲來,眼前飄下了一片枯黃的落葉,她抬手捉住,拿在掌心裡低頭去看。
那清晰的脈絡,像是召示著未來不可預知的軌跡……
—全文完—